老石點了點頭,手腳忍不住微微發抖,將籮筐搬上驢車,又從車上搬下三四個裝滿蔬菜的籃子,放到門前。然後不敢抬頭,一言不發地駕車離去。
八荒和尚看著漸漸消失的驢車,一直握緊的拳頭終於一鬆。不知是否太過疲勞,手指垂下時,隱隱傳來一絲刺痛。
他轉身入寺,似乎因為制服鳩藥婆而興奮,竟沒半分疲累。忖道沒有傅春玉在附近亂轉,三千寺總算暫時安全。當下要做的,是如何幫助主公,除去南宮氏,讓主公盡快從苦難中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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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將央,驚雷如天兵擂鼓,碎人曉夢。紫電像野獸張爪,駭人心神!
鹿都北市,百里巷。
百里巷,又名聖王殿。佔地百畝,里里外外都種滿梨樹。四月盛季,雷雨橫空,雪花紛亂。
一處小院,院中栽有一株高大梨樹。樹幹兩人合抱,枝椏曳地,梨花開得密密匝匝,遠看彷彿一座雪堆。
此地乃太傅學舍。
沐雲鳳睡在榻上,雙目緊閉,五官扭曲。在夢中,似乎正目睹某些揪心之事。
兩個碧眼小童正在書房說話。
‘阿雲,你畫的是什麼草蟲?’男童道。
‘跟哥哥的一樣啊!’女童指了指畫桌上僵死的蚱蜢,一臉疑惑。
‘可蚱蜢是綠色的!’
‘我畫的也是綠色的!’
‘綠色?那不是紅色嗎?哦,難道阿雲分不清這兩個顏色?’
‘紅的,綠的,阿雲畫的都好!’另一名童女蹦蹦跳跳地將畫作拿過來,大人般品賞起來。
‘敏兒說得不錯!’一把渾厚的聲音響起。一位身穿白袍,臉色黝黑的長鬚男子對著三名童子,露出慈愛笑容。突然,從腰間拿出一隻簫,開始吹奏。
清亮簫聲,明快節奏,卻是憂傷的曲調。
隨著簫聲,竹簫變紅色,吹簫的男子變紅色,童子們也一個個變成紅色!蚱蜢,桌案,牆壁,整個書房都是紅色,世間萬物漸漸染紅.....
長鬚男子溫暖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風兒,赴死易,赴生難!’
一個響雷,沐雲鳳身體一震,遽然驚醒!
午夜夢回,只覺腦中空空,胸口悶悶,出了一身的汗,極不舒服。他點燃床邊燈燭,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紫木盒子。從盒中拿出一把小刀,和幾個小木人,回到床上,在蠟燭發黃的光暈下,開始雕琢木人的臉面。
撲簌,撲簌!水珠滴落木人的臉上,沐雲鳳一怔。原來不知何時,自已已是滿臉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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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今日是個大晴天啊!’沐雲鳳看著廊外的藍天,伸了伸懶腰。
僕人正收拾沐雲鳳的被鋪,聞言瞄了一眼廊下笑意盈盈的男子,冷臉掠過一絲好奇。
昨夜暴雨,讓屋外的梨花飽受摧殘。眼前一片狼藉。沐雲鳳嘆道:‘今年的第一場梨雨,我們都錯過了。’
二叔埋頭繼續收拾,不意瞧見床邊的木人,心頭微顫,道:‘你昨晚沒睡?’
‘有啊,睡了半夜。’
二叔剛想接話,沐雲鳳轉過身來,煞有其事地道:‘二叔,我餓了。今日是寒食節,我們吃糖丸子,好嗎?’
堂堂太傅,在二叔眼中,卻宛若兒童。聽到請求,二叔心底湧起一股暖意,默然點了點頭。
聖王殿的考試剛過。卷子剛改完。身為太傅的沐雲鳳,和同仁,忙了足足一月。從今日起,到開學前,便有幾天的休息。今日是寒食節,沐雲鳳在院中那株大梨樹下,擺上祭案,朝梁州方向三拜,緬懷先人。
祭拜過後,逕自來到梨雨堂的廚房,與那裡的庖工商量了幾句。不一會兒,便與他們一起,搓起糯米糖丸。
糯米糖丸子做好,熬煮後,他吩咐廚工,分派給留在梨雨堂,沒有回家過節的師生。
堂堂的三品太傅,平日空閒,竟最喜歡下廚!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聖人話語,在他心中,似乎並不受用......
梨雨堂的庖廚所在靠近後門。就在沐雲鳳準備品嚐自己煮的丸子時,忽聞門外人聲騷動。
‘普叔,你把東西收了吧!’一男子的聲音響起。
‘太傅都不收禮,我們下人如何敢收禮?去,去,去,拿走吧!’一把相較年長的男聲回道。
‘若沒把禮品留下,主公不知會如何懲罰我!普叔,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男子哀求道。
‘可我也不能壞了規矩!’
‘不會的,你只要把我家公子的書帖交給一位執教。’
‘我只是個燒火的,怎麼去找執教?’
‘你送茶遞水時,隨便放在一位執教的書案上就可以了。’
‘這個......’遲疑的語調,透露禮品的貴重。
沐雲鳳聽到這裡,放下手中的糯米丸子,往後門走去。只見後門半掩,空隙露出門外一位年輕的男子。男子不過三十,面目白淨,頭戴小冠,士族打扮。站在門內的,是被稱為‘普叔’的老者,年近五十,火工打扮。兩人隔著門,正在說話。
沐雲鳳來到普叔身邊,若無其事地探頭道:‘什麼書貼,讓我瞧瞧!’
普叔看到突然出現的沐雲鳳,臉色一變!
門外的士族青年見沐雲鳳五官清隽,雖像文人,可臂繩挽袖,衣襟粘著麵粉,又出現在後門,便覺得他也是伙夫,不耐煩地道:‘這位是?’
普叔剛想說話,沐雲鳳搶道:‘在下沐歡!’
男子聞言雙腿一軟,慌忙整理衣冠,作揖道:‘不知太傅在此,學生郝平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