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书良不过初入世道的书生,还不明白这话背后的话。
那边的战局,四个土匪已被钳制了三个,还剩一个自知不敌也不再讲那兄弟情义,抽身向着门外夺去。
那几个剑客立马跃步追上,眼瞧着最后一个土匪近在眼前,正欲扑上去将其束缚,却听一阵锐耳剑鸣自门外响起。
只见一道剑锋透着寒芒将那土匪的脖颈横斩,尸首牵着粘稠又鲜活的血液,彼此分离的空隙间,一双清冷锋锐又威严的眉眼缓缓抬起,和他们惊诧的目光交织。
土匪闷声倒地,脑袋滚了四五圈,身子直直向后栽去,溅起地板上的灰尘,血溅了三个剑客一脸。
门外的光打进来,将门前那个人影勾勒。
他衣着楚楚,黑色衣襟镶金缕,流纹裙袖镌祥云,乌丝发顶金玉冠,穗带飘隽定银簪。他即是老二,如今的宁王,赵昱。
……
“(哆哆嗦嗦)杀,杀杀杀人了?”装柜的抖着手看着地上的尸体,怕自己眼花了瞧错了挤了挤眼又瞧了下,开始对着走近屋子的赵昱哭诉,“哎呦呦我说大官人啊!您这在这儿杀了人,我这小店还怎么开啊!您说这一天天的,都叫——”
他被赵昱斜来的冷冷一眼噎了声,喉咙一滚看向了那三个剑客,喊道:“你们!你们瞧瞧你们把我这店里打成什么样子了!赔!赔不清楚别想走!”
赵昱没管身后那三人对一人的扯皮拉花,径直走向江楚在其身前坐下,淡声道:“扶玦,又见面了。”
江楚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可一点不想见这王爷。要不是自己大腿被桌子凳子别住,另一边被韩书良堵住,他早跑了。
因为看见赵昱,就意味着“少将军”的身份向他伸出了手。
黎长洪在战场饮恨西北,而其手底下的军队,与驻守前线的军队一样特殊,不是京城分派前线禁军,而是世代传下来的家军。
家军比起官位更加认人,父终子继才最名正言顺的。
如此,江楚是最适合的衣钵继承人。
可他当了七年的闲云野鹤,早就不想管这国家的一水烂摊子,独来独往一个人,现在翻个身突然告诉他又不得自由,他才不想干呢。
韩书良见赵昱坐下,拱手道:“小生韩书良,不知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江楚见赵昱淡淡觑了眼韩书良,不愿搭理的模样,打圆道:“叫他赵大哥,叫我扶玦兄就好。”
韩书良听罢,再次一一见过。
赵昱觉得脚底下踩了个东西,拾起来才发现是本《大学》,对着韩书良问道:“你的?”
韩书良一敲,半起身双手接过道了谢,自己拭去上面灰尘。
赵昱:“(不屑)不就一本书么……”
韩书良:“赵大哥此言差矣,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典籍里面可都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赵昱:“几本圣贤书就想济世经国……”他好像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江楚一声清咳断了话。
门外夺进来个带枪护卫,被门口三对一的唾沫横飞惊了一下,捻手蹑脚夺进来仓皇询着韩书良平安。
韩书良点点头示意他没事,站起身对着江楚和赵昱拱手道:“小生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与二位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赵昱待韩书良走后,才开口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么?”
江楚打他国回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赵昱了。上一次他就插科打诨把这事儿糊弄了过去,可他发现,有些事情可能真是命中注定,时候到了躲不掉也避不开。
江楚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自贬道:“我一无绣吐金莲之口舌,二无一夫当关之武功。您麾下多我一个于事无补,少我一个啥也不缺。何况这么些年,我就是个闲散人,殿下不嫌啊?”
“将门之后,怎么成闲散人了?”
江楚手欠地把杯子桌上转了起来,自嘲一笑道:“将门之后……门殚户尽,算哪门子的将门之后。”
“……本王不该提这事。”
“没什么不该提的,世事无常罢了。说不定没过几年,我也地上一躺,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到时候王爷您要是还惦记着我,说不定还得劳烦您腿来吊个丧,也算我死后荣幸了。”
赵昱:“……”
赵昱不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还是黎长洪跟黎江楚八竿子打不上一着,但他知道,黎江楚现在的精神状态是极好的……
江楚也没说话,把茶盏叩在了桌子上。他这次回来不是凑那些剑客口中的十三剑会的热闹,他也没那资本。他在外遇到个白胡子老头,神神叨叨地坐他面前告诉他,不出五年天下必定大乱。
可天下大乱管他黎江楚什么事?还不出五年。在他看来,极意宗办十三剑会,各国剑客云涌萧宋,不出一年天下就得大乱。
可那老头却在他面前写了三个信息,分别是——景炎三十九年;深秋;长乐殿。这三个信息矛头直指他当年夜刺之事,那白胡子老头又如何得知?
老头告诉他,萧宋京城有样东西,必须他亲自去找,只要找到了,才有可能平息天下乱局。黎江楚没那拯救苍生的凛然大义,他对当救世英雄也不感兴趣。
这么些年,江楚发现君子难为但小人好做,所以他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他亲自去找,然后等他找到了,再甩手扔掉。天下爱乱不乱,他横竖都能活。
这才是他回萧宋的目的。
江湖的风波,卷进去,要么凌驾顶端俯临众生,要么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朝堂的海水,陷进去,要么功成名就一人之下,要么斩首示众连坐满门。
这两条路无论走哪一条,都无法回头,想要全身而退,除非在最高峰上渡个劫沾上些仙气。
可赵昱的出现硬生生给他的前路掰出了一条岔道。
这七年来,朝堂上无数异党都被王剡连根拔起,他并三司重归于户部,身为宰相又兼枢密使,朝中军政大权笼络一手,新王赵晃名存实亡,唯一有能力与他分庭抗礼的,就是身前坐着的手统前线四家军队的宁王。
而上了宁王的船,就等于卷入了朝堂里的风云诡谲。江楚的前半生在七年前那夜被一刀斩断,自此七年浮云变幻过眼云烟,却一直未能给前半生谱下终章。
而现在,避不开的终究又咬住了他屁股,甩不掉就不如带着一起前行。
江湖与朝堂这两条他躲了多年的路,现在得一条腿儿一条路,并驾同行了。他唯一能做的,是乞求这俩道别岔得太开,不会把他撕成两半。
他觉得自己本该是个死人的,除非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此去东行,那些新仇旧怨,不管是否圆满,他都该自己去画个句号。
终章已经开始,该见的人,总要重逢……
……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