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没有准备,而是揣了十足的诚心。皮包里揣有两万块钱,这些年在南都的收入八成打给母亲和女儿,两成自己留用,两万块,除了雇主给结算的工资,还有就是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存款,是她的全部家当。
可是,她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老人住院,又不是添丁进口的喜事,一见面就拿钱不合适,她砸出两个大红包,要被人骂憨头的,汪荻很后悔刚刚没在医院楼外的小卖部里买一点水果、牛奶带上来,一时乱了,没有考虑周全。
不过,陈蕾和谭阿姨都不会在意的,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赤诚而已,只可惜,她到底还是办不成事,这样的小事也办得乱七八糟。
见了她,陈蕾一如既往地亲切,像儿时那样将她紧紧搂住,汪荻的头埋在陈蕾的颈窝,一边保持着笑,一边小心地打量倚靠在枕头上的谭庆梅。
谭庆梅穿着病号服,身材肥胖,脸上有迟暮的倦怠。这个富态的老年人有严重的冠心病,动脉粥样硬化导致心肌供血不足,这次住院,医生是要在她心脏堵塞的血管里架一座桥,给血液新铺一条路,让它们可以顺利抵达缺血的地方,从而改善老人的生活质量,并延长她的寿命。
这些话都是陈蕾告诉汪荻的,心脏搭桥手术算大手术,做与不做,都有道理可说,陈蕾为此寻医问药,查阅文献,促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是父亲陈朝阳的离世,父亲因为冠心病去世,她无法接受悲剧的重演,于是决意不再拖了。
“一看到你,我心里就定了。”陈蕾攥住汪荻的手,她和她都是70年代难得的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她们都把对方当成亲人一样依恋。
“怎么了?”汪荻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小声问,“不是说下午第一台手术吗?”
“昨天下午通知我们改成明天上午第一台了,我也觉得早上做更好,主任说能给我们的照顾就给我们,”陈蕾压低声音说,“老夏一个学生的父亲帮忙找的关系,那孩子够细心,见老夏总请假,问了人自己找来医院主动帮忙的,你都想不到,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灵多了。”
“哦……那是……那是的……”汪荻附和着。
陈蕾高兴地拍汪荻的手,说:“谢谢你赶过来,知道你很忙的。”
谈及工作,汪荻就犯怯,她用笑遮掩,却挡不住“老太后”让她回话。
“粥粥,你这几年忙什么呢?忙成这样?”
谭庆梅叫的是汪荻的乳名,这个奇怪的乳名源自江棉厂宿舍围墙上刷的标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厂里搞宣传的大姐说两个小奶娃,大的叫粥粥,小的叫饭饭,一辈子吃得饱穿得暖。
明明是句戏言,汪荻母亲廖芬芳却很认真地对待了,或者是她真的喜欢这个名字吧,不过,显然谭庆梅很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孩子“饭饭”,每每被人问及孩子的小名,谭庆梅总说,没小名,叫陈蕾、小蕾都行。
“没什么,就是销售嘛,我还能做什么……做销售就是这样的,头上有紧箍,松了完不成业绩。”
这套话术,汪荻曾无数次地对镜模拟,用什么样的语气?略浮夸的那种比较对,用什么样的表情?随便吧,撒谎只要唇角不抖就行,不要说得太快,也不要说得太慢,怕的话就不要看对方的眼睛……
此时,汪荻不算圆满地完成表演,她的视线飘向蓝白色床头柜,初到南都,她也曾在医院做过陪护,她知道医院床头柜的下柜里有个凹槽,专门放热水瓶。她掩住心虚,两步走到床前,拉开床头柜的蓝色柜门,抓住大红色的热水瓶把手用力一提,然后,长舒一口气,好得很,水壶不满,半空着。
她想去打水,想做事情,不想干站着。
动起来,人就不会觉得别扭。
但陈蕾把她拦下,她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要跟她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