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居忆云馆。
穆小晚听云乐安排,回海德大师居所,听候发落。
唤日阁发生了违反阁规的事,穆小晚作为当事人,势必要留下来跟海德大师解释。
只是穆小晚浑身湿透,除了白如锦给她的白色斗篷勉强遮盖......
她正犯愁,只见云乐端着一套紫色衣袍朝她走来,这件袍子她很眼熟,是白如锦素日里穿过的。
穆小晚再次惊喜,白如锦的一番善意,来得及时。以后,衣裙有借有还,还有绝佳的好机会靠近这位面冷心热的“准闺蜜”了。
换完衣裳,她同云乐简短交谈片刻,穆小晚便乖乖坐在书桌旁,安静抄录,等待师父问责。
*
没想到走进忆云馆问责的,除了师父海德大师,休谟大师也来了,身后跟着书童固名,固名一副乖觉模样,将穆小晚挨批的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
两位大师落座,表情严肃,估计刚处理完烨云霄他们,些许愠怒。
虽说穆小晚是受害者,但毕竟她也伤人了,她心中想,今日两位大师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和善了,她已然做好了迎接斥责的准备。
“穆小晚,今日受委屈了?”休谟大师首先发话,语气不同从前,还鲜有地,唤了她全名。
素日,两位大师回回见她,都会问“小晚,你可还好?”等等类似的话,穆小晚一贯报喜不报忧,这次她倒不知怎么回。
她并不想虚伪地回“没受委屈”,毕竟她也动手了,犯了戒律。
于是,穆小晚不敢言语。
休谟大师见状,语气缓和道:“今日落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仔仔细细、一一道来。”
穆小晚心中顿生无奈,要说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能让他们把自己扔湖里,并没有!
这群人纯粹找茬儿,何须理由?
穆小晚跪坐于两位大师桌案前,一一照实讲述。
无外乎一开始就是语言上的暴力,乐羡郡主他们因为“响遏行云破”一事迁怒于穆小晚,先明枪暗箭,指责穆小晚勾引贵家公子、意欲上位。
就这一点,穆小晚陈述了她们的几点打压逻辑:
一、说她穆小晚蒲柳之姿,格局不高,还跟男同窗们揶揄她,说把她弄到手不难,她嫁贵潜质低。
穆小晚总结道:“二位大师,他们用此论点诋毁之时,小晚采取的是隐忍之术,还并未有任何语言上的反击。”
二、和第一点差不多,只不过打击更为精准,她们开始说穆小晚一脸妾相。
穆小晚忿忿苦诉,道:“这一点,小晚还是忍了。虽说,我极其不赞同他们这种观点,毕竟我一个小圆脸,骂我什么我都可以忍,可妾相真就不沾边儿,可大师啊,我仍就没言语半句。”
穆小晚竭力保证。
三、左楚萱在书斋中高谈阔论,即便穆小晚在酒肆里唱多少小曲儿,云迟大人他们都是不会瞧得上的。
左楚萱还故意大声道,“为什么要把王公贵公子看做傻子?他们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穆小晚,你以为他们会随便看到一个女的就堕入爱河?一见钟情?要么见不到面,便会惶惶不可终日?”
穆小晚复述到这,极其投入,并没把不方便的词语转换成委婉的表达,专注地同二位大师情景还原,道:
“害怕我勾引成功的是他们!觉得勾引不成的,也是他们!虽说自相矛盾,但她既然真诚发问了,我才第一次开口回复了左小姐,我原话是——‘虽说郡主是骂我,但不知为何,我十分赞同。’”
穆小晚语气渐渐平缓,波澜不惊强调,“这就是原话,我一个字不带多的,就回了这么一句!”
她顿了顿,又解释道,“二位大师,关于她说的别把有钱人家公子当傻子的言论,我的确是认同的。因为,我并不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奇怪的是,我都赞同了,左小姐反而更加不悦!说我‘不知廉耻’?要我如何是好?”
穆小晚说到此处,摊摊手,深深吐了口气:“我便没和左小姐再多说一个字,于是,任由她一人诋毁。”
不知怎的,听着听着,休谟大师一改严肃,噗哧笑出了声,还朝海德大师瞅了瞅。
海德大师没回应休谟大师,面无表情,冲穆小晚道:“继续讲。”
穆小晚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背,缓和情绪道:“语言上的欺辱,小晚能忍则忍。基本都是听之任之。”
可是......
四、穆小晚开始陈述了乐羡郡主他们语言打压新逻辑。
“她们开始嘲讽我的字迹潦草、不堪入目,配不上师父送我的顶级红丝砚,一群人开始赘述这一点。这一点我也认可,只不过我觉得他们说得都不够狠,于是我教他们怎么骂才高级、才痛快......”
“噢?”师父海德大师突然瞪大眼睛,疑惑道,“你还教她们骂自己?”
穆小晚就像在说别人的字难看一样,轻描淡写道,“其实,我觉着,既然要骂人,就应该尽量高级一点,简洁一点。我这种实力配顶级文房四宝,完全可以骂我‘差生笔墨多’——五个字!杀伤力足以!”
“你这么跟他们说?”海德大师有些吃惊。
一旁休谟大师吊起嘴角,悠然品茶。
穆小晚直点头,“是啊、是啊,我让郡主下次不用说太多。学会字字诛心!”
“哈哈哈哈哈!”休谟大师终于忍不住仰天长笑,“然后呢?”
“然后,郡主他们仍旧大发雷霆!当然,还有许多讽刺的话,翻来覆去,我想,也没必要同大师复述。所谓的沉默寡言、静观其变、顺水推舟这些,用在他们身上完全不起作用。直到他们尾随我上了湖心岛,下此狠手。请问二位大师,我何错之有?”
听她说完,二位大师并未作答、沉吟良久。
穆小晚垂目苦闷,道,“总之,究其根本,只因我平民的身份进入唤日阁,并成为大师之徒......这是一个事关出身的命题。完全无解!”
穆小晚又一次双手一摊。
海德大师又问:“那、你可同他们试图和解过?”
早前,穆小晚有过一次试图和解的意思,她照实说道:“一日,乐羡郡主他们在睡莲缸旁高兴地赏荷喂鱼,我主动示好,她明确说过,希望我如同她喂食的鱼儿一样,小心翼翼。”
穆小晚停顿片刻,又一次强调,“小心翼翼啊!乐羡郡主还给我演示了一遍喂食锦鲤。的确,就连她喂食的动作稍微大一点儿,鱼儿们就四处逃窜,怕得要死......这不就是明示我,要想和解,得要我如同那鱼儿一般,惊恐万状地活着?”
两位大师一起皱起了眉头,穆小晚心累又无奈,接着打小报告:“教训我、排挤我,并希望我唯唯诺诺。且不说我做不到,就算做得到,他们就能喜欢我?可不敢奢望!”
穆小晚顾不得大师们怎么想她,哪怕认为她在告状,心中仍然忿忿然,道:“师父、休谟大师,学生穆小晚一直谨记,休谟大师那日说过的——‘贵得同门、和睦相处’,但,学生实打实地,就是这小乘书斋的一颗小小蒜瓣儿,就算硬挤进橘子里装蒜,仍是橘外人。”
这话一经她形容,再加上她认真的愤怒,倒是把休谟大师逗笑了。
休谟大师道:“没让你硬挤进去!况且,善良,并不是不能带锋芒,你若好到毫无保留,对方就坏到肆无忌惮,为自己保驾护航还是要的。”
听这意思,休谟大师是站自己一边,穆小晚想。
只师父海德大师仍旧不苟言笑,道:“如此看来,烨云霄的伤,在所难免......”
“师父,动用法术是我的错!触犯了阁规,该怎么罚,您就怎么罚!”穆小晚连忙打断,乖乖领罪。
二位大师面面相觑,很意外地,没责罚她。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估计你今日也乏了,先回去吧。”师父海德大师叹声道。
“不急不急!我还有话要问。”
休谟大师眉间舒展,笑容可掬阻拦。
看样子大师们并不打算罚她,穆小晚心中松了口气,更加谦卑恭谨,打挺腰背,细细聆听大师问话。
休谟大师收起宽袖,起身踱步,他在思索穆小晚话中提到的一个命题,于是,想借此机会探究一二。
“你方才说,因平民出身,在唤日阁倍受排挤,你说事关出身。”休谟大师严肃地看着穆小晚,“那么,为师想问你,倘若可以选择,人生而为人,分为上中下三种出身,你当如何选择?”
休谟大师问得慢条斯理,提前宽慰她,补充道,“这一题,回答不上来,便可不答;不过,要答,就要说真话。”
“最好是中等出身!”
他没想到,穆小晚不假思索,直接答了。
“回答如此之快,不用考虑?”
“很久以前,学生便思考过这一题。”
“噢?”休谟大师没料到。
“这个问题看似在问人生重来的抉择,实则是在问一个人如何定义‘没有缺憾的人生’,如何看待——苦难。”穆小晚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