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大师点点头,和颜悦色地望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讲。
旁边,一言不发的师父海德大师捋了捋胡须,同样,想耐性地听穆小晚说下去。
穆小晚深深吸了一口气,坦言道:
“小晚深知,圣者一定敢于选择‘下者’,但小晚只是个普通人。对小晚而言,选择‘中者’,是大部分人的人生,可上可下,可仰可俯,滋味更丰富,可能性更多。我希望我可以经历苦难,但那些苦难不能一下子把我打翻在地,无法翻身。
“我希望,那些苦难,是只要我努力挣扎,还能站起来的苦难;我需要看到世间百态,挑其中一两样体会,当然,也不要太多。
“还要,奋不顾身地爱过人、不计得失地维护过什么。然后,被背叛过不多次、被伤害过、被轻虐过......并且这些都是可以被时间治愈、成长的。”
她顿了顿,继而补充道,
“这些需求,都是上和下无法达到的。‘上者’,难体会人间疾苦,不容易接近真相;‘下者’,忙于碎银充饥,疲于奔命,光活着就很累了,没有空隙体味旁的。当然,圣人除外,圣人是可以做到安守穷困的。”
两位大师表情凝重,过了一会儿,休谟大师看着穆小晚,慈爱地舒展了原本皱着的眉。
方才,穆小晚说到一半,不易察觉地有些动容,两位大师并未打断她。
待她平复心情,才柔声细语地引导道,“如若你果真无法安守穷困,为何不选‘上者’?横竖都只是一生,不是么?”
穆小晚并未思索,直言道:“中等出身比起高等出身,更能见底层疾苦,更容易共情;也有机会见到上层居高临下,有理解权力、欲望对于人的意义。更容易相信、看透、执着......”
穆小晚语速越来越缓慢,她严整思绪,想精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她继续道,“‘中者’偶尔找到方向,偶尔遇到迷茫。居中看两头,更容易看得真切。所以,回到我自身,我仍选现在的自己,中等平民出身,吃饱穿暖,有父母有亲朋有书读,虽说在书斋许多同窗眼中,我算下等出身。”
“那中等偏下的人生,岂不更透彻?更能两头占?”海德大师笑问。
“一则大师没有给“中等偏下”这一选项;二则,再苦一点,小晚有点儿怕。最好精准居中,因为越往下走的人生,能够乐在其中的,越接近圣人。”
“嗯......小晚至诚坦率......承认圣者固穷,而小人穷斯滥矣!”休谟大师抿了口茶,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于是,抬眼疑惑道,“故而,小晚两者都不想取,并不想做圣者?”
穆小晚犹犹豫豫、摇头,她犹豫地不是自己否认的事实......
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突然面对大师这个“做不做圣人”的题,她自知身为国师之徒,应该惭愧。
“你自不必介怀,这原本是个假设。恐怕这世间,大多数人可以选择,都会选‘上者’。”休谟大师宽慰道。
大师还在给自己台阶,穆小晚低头惭愧道:“不知为何,说到某处,我心中有郁结......”她方才一度被什么触动,忍住了眼泪。
没想到师父海德大师也认可:“许是你想做得更多。不过,那也是自然的!你这年纪,能想到此处,能选择‘中者’,已然足矣!再多,就不好了。”
他说完,同休谟大师双目对视,嘴角微扬。
休谟大师也冲穆小晚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但他们越是如此这般,穆小晚就越是多了惶恐。
“小晚承认,‘中者’苦难之时,我也会羡慕‘上者’他们,可是,我时常发现,当我明白一些道理,而居高者却受限自身,看不清楚的时候,我便会有窃喜之情。那一刻,做个观察者,未尝不是人生乐事。”
休谟大师打趣问:“你不选‘上者’,是不是也就失去了拥有巨额财富的机会?”
穆小晚苦笑回:“有得必有失,有钱人的快乐就在于,得到金钱的同时,也会失去烦恼。”
此话一出,逗得休谟大师笑得前俯后仰,就连海德大师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改变了原来的表情。
“小晚也有问题,望二位大师解惑。”她突然想起近日的一些困惑。
“可以问。”休谟大师点点头。
“敢问二位大师,如若小晚锋芒毕露,好还是不好?”
“你有此发问,便不会锋芒过分。”大师悠然地摇摇头,从休谟大师的回答,再到一旁师父眼神中,她感受到的是笃定与信任......
随后,没再多言,她听到师父海德大师对自己控火之术的担忧、叮嘱:“不过,小晚,你乃国师之徒,需谨记——天地之好生,神武而不杀!”
“徒儿谨记!”
这是师父在叮嘱她,即便拥有任何法术,都该慎用!
只不过,她的控火术现在根本就不存在,时有时无,于是她解释道,
“其实,我的控火之术原本......”
“不必多言!为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海德大师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至于你那些同窗,浓人远交,淡人近处。和气还是硬气,你自决断。至于他们如何看待你,那并不重要,就如你所言,权当身处卑微,幸得参透世态百态之机缘。”
穆小晚听了直点头,她顿时如释重负,手心中犹如三月清风拂过......
可一旁的休谟大师似乎还有什么执念,仍揪着早先的话题,问:“小晚,我问你!你既然选‘中者’,那你认为‘中者’,会不会有生出决心的可能,他会不会为世间带来福德?”
“......或许.....会吧......”此时的穆小晚,还不是十分笃定,尽管她知道休谟大师想听什么。
“那么,你会吗?”休谟大师还是追问了。
“小晚不知。就此时此刻而言,我并没有这样的决心......我只沉浸在......渺小的自知之明里。”
面对知识与功德方面都卓然超群的国师,她一点儿谎话都不敢讲,也不想讲。
两位大师沉默良久,休谟大师的神情中不但没有失望,反倒是一如既往保留着对穆小晚的期许之情,他意味深长地对小晚说了如下一番话:
“在这财帛世界,有人会趋炎附势,更有人欺世盗名,但无论出身、贫富、美丑,来世间走一遭,都有各自使命。可难就难在,人对自身使命的觉悟,以及使命的践行——这两点,拦住了绝大多数人......”
休谟大师见自己话还未说完,穆小晚就点头如捣蒜,休谟大师眼前一亮,平和中带着期盼,掷地有声道:“小晚可知,你也有你的使命?”
穆小晚抬起头,迎着休谟大师的目光......
片言之赐,使命之问,仿佛把穆小晚带领到了另一个时空,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或许曾经她想过,但那个地方,太过灼热,她恐惧自己无法承担......
穆小晚内心震撼寰宇,迟迟不敢直面作答。
师父海德大师替她解围,从桌案上拿起穆小晚早前抄录的《今古学考,指着字迹,转移话题:
“近日,你的字是有进步的,并非她们所言的地步,更没到‘形如龟爬,状如鸡爪’的糟糕境地,不过,你落笔太过,一笔一画太过用力,这样写字耗气、耗神,看的人能感受到......要想配得上为师送你的红丝砚,仍需好好下一番功夫。”
于是,海德大师又召唤她坐到身侧,开始逐字逐笔地给她分析,一旁的休谟大师也就没再追问上一个话题。
一炷香的功夫,休谟大师也开始加入修学问询,问道:“五日过后,便是大乘参理,你拟题之事准备如何了?”
是啊,还有这一直让她头疼的拟题任务!
这可是刚进书斋第一天,就认领的头等大事!
“学生试拟了几个题,最终还没个定断。还望大师指教。”穆小晚谦逊道。
“那明日你来行之馆,我看看你拟的题?”
有人指点,总比无头苍蝇的好啊!穆小晚朝休谟大师点头。
随后,再无旁的事,便恭敬行礼退出了居所。
待穆小晚离开以后,海德大师忍不住冲休谟大师摇了摇头,悠悠道:“休谟兄,你太心急了!她本就是个好孩子。”
“是该慢慢来,”海德大师点头感叹,“不急、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
事关唤日阁的三位国师的后半生心愿!
唤日阁的一草一木、一湖一亭、一殿一宇,古色古香,精雕细刻,根本无需重建;
他们要重建的,是人心的失地,是可以凝聚山河的起心动念;
他们要重建的,是辟除邪祟、匡扶人心的世道......
灵盾契约以来,他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拯救时弊的人。
冥冥之中,三位国师在唤日圣殿见到穆小晚,再到穆小晚独自参拜......
“封禅之礼”出现的穆小晚,以及他们从妖冥族口中得到的提示,再加上这些日子,大师们观察穆小晚在唤日阁里的一举一动,她当然是独特的,这不仅仅是她的独得之见,更可贵的是她拥有稚子之心......
大师们早就忍不住,想以命世之英的隐藏心态,循循善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