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冬闻言登时沉下面色。再见薛绛姝,神色虽未变,娥眉间却已蹙出浅纹来,便知薛绛姝也是恼了,忙推了倚翠示意她跪下,又安抚薛绛姝道,“倚翠素来欠收拾,玩闹起来也不分场合,如今没事便已再好不过,姑娘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无事便好,”只见薛绛姝停顿许久,忽然轻飘飘摞下这一句,仿佛未曾瞧见倚翠跪倒一般,转身道,“拂冬,我累了。服侍我歇了罢。”
语意轻如柳絮,却足已叫倚翠心惊胆战,她明白,薛绛姝这是当真恼怒了。
当下她也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儿,想要与薛绛姝认错,但见薛绛姝并不愿理她,心里这才慌乱,一夜不敢深眠。
而这一夜里起了风,到天色渐明时,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挡了有心之人出去走动的心思。
残雨顺着屋檐悠悠滑落窗棂,偶尔随风跃进厢房里,落在窗前的桌案上、继而是薛绛姝的手背上,薛绛姝抬手抚去,不由得喟叹道,“今年酷暑,难得地清凉了这一日,理当出门走动,却又落了雨,实在扫兴。”
“如今出去,极容易染上风寒。姑娘还是歇了这心思罢。”拂冬笑道,“奴婢瞧着这雨下不了多久,等明日停了再出去岂不好?”
薛绛姝但笑不语,却自顾自起身披了衣裳,道,“今日这天,不出去踏雨实在可惜。往日里在家中被长辈们拘着,也怕被人瞧见。如今可得了空,你们谁也别拦我。”
拂冬心急,却也明白薛绛姝的性子,久劝不得,只得寻了竹伞与披风跟随薛绛姝,与倚翠一同护着。
如今细雨未停,如针如缕,浸湿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出了院门,路上已被半日的雨露翻出新泥,一行一动、长裙与鞋尖儿上登时粘上淤泥,染上一身的泥泞与草木的清香。
薛绛姝难得地露出小女孩心态,连脚步也跟着轻快许多,语意婉转如莺啼,“今日果然好,只可惜不是在家中,不得放肆。否则倒可寻一处凉亭,寻二三好友,青梅煮酒,只这般闲坐一日,便足矣。”
拂冬听的心惊,忙道,“姑娘,如今可是在外头,饮酒之言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只怕不好。”
薛绛姝笑道,“你从前虽稳重,却也并非老成之辈,如今连说话的模子都与敛秋姐姐一般无二了。古有曹孟德与刘皇叔‘青梅煮酒论英雄’,我女儿家胸无大志,只得拿青梅做蜜饯、用铜壶煮茶,与两三好友品茗对弈,评诗作画,方得雅兴。”又侧眸与拂冬道,“如此,你可放心?”
拂冬闻言失笑,抿唇不语。又听薛绛姝叹气道,“可惜这好时候是在宝华寺中,连可远眺的凉亭都没有,又何谈雅兴。”
她话音才落,倚翠忽然开口道,“假山后是有凉亭的。”
薛绛姝回头瞧她,神情疑惑。倚翠又道,“昨夜奴婢私自跑出去时发觉的,假山后有一处小凉亭,只不过…”说到此处又顿住,似乎有难言之隐。薛绛姝不解道,“怎么了?”
倚翠抿唇,忽然双膝跪到,任由泥泞染上素裳,恭谨道,“奴婢…奴婢知道昨夜私跑出去连累姑娘忧心,是奴婢的错。只要姑娘能出气,叫奴婢做什么都行,只求姑娘别再恼我。”
薛绛姝侧身的功夫,身形已越出大半的竹伞,拂冬手腕不稳,细雨顺着倾斜的伞面儿落入她的眉眼与肩胛衣袖间,抽出绢子略拭干净,她才道,“起来罢,在这里跪着,回去要换下这身脏衣裳不说,双膝还易受寒,等老了可不好。”
已是消了倚翠的气。
倚翠闻言心下欢喜,停顿一瞬,追问道,“姑娘果真不恼奴婢了?”
“若你执意认定我心里仍旧恼你,那便在这里跪着罢,我也管不得。”薛绛姝无奈,俯身送过去一只手,待将倚翠拉起来,方才喟叹道,“我也不是恼你私自跑出去,而是昨夜那时候外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初来乍到,你自己孤身影只的,我担忧你是被寺中所藏的奸人掳走,或是你自己出去遇上歹人…你既毫发无损,我又何必恼你。”
倚翠闻言只觉心酸,又要福身,到底被薛绛姝拦住,无奈笑问道,“若我松了手,一会子还要再扶你一回,瞧你这架势,竟是这里最大的了。昨夜之事你只需长记性,如今不必再提。方才不是说什么假山后头有凉亭么?也是昨夜发觉的么?”
倚翠颔首,上前扶着薛绛姝道,“昨夜奴婢在院中思过时,听见外头有动静,便跑出去瞧热闹,看见有人影儿闪过,奴婢偷偷尾随,便发觉了这么个地方。”话音未落,她只觉得头疼,又是挨了薛绛姝一指头,只听斥责道,“人家有俗语为‘艺高人胆大’,我瞧着你如今是冲撞了老虎精附身,胆子大到天上去了。还敢尾随,你怎的不学着江湖好汉,直接拿着刀架人脖子上逼问去?亏的叫我与拂冬忧心,昨夜便该叫你被奸人掳走去受一顿教训…”她气的脸色发白,缓了好一阵儿,见倚翠又要跪,怒极反笑,“如今知道错了,还敢不敢放肆了?”
倚翠摇头如拨浪鼓,暗地里与拂冬使眼色。拂冬忍笑,忙抚着薛绛姝的后背,二人连哄带求地叫薛绛姝消了气,待薛绛姝缓过气来,又好奇追问道,“昨夜既跟着人影儿,那可瞧见是什么人了么?”
倚翠摇头道,“面容奴婢是没看清的,不过看身形极为高大,他额上有光,仿佛是没有发鬓的…应当是这寺中的僧人?”
薛绛姝与拂冬连连皱眉,“此处是内院,离禅房甚远,僧人怎会跑到此处?你确定没看错?”
倚翠忙道,“奴婢的确看见那么个人影儿,若非僧人,寻常男子,那个头顶上没有发鬓呢?私自削发,可是大不敬之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