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声哀气倒惯会嚎丧,阿是能把宝丫哭活起来?还是能把瞧郎中的银子给老子哭回来?再哭?再哭看老子如何治你!”
宝雁听到那男人骂骂咧咧,似乎还踢打了那妇人几下,对方哭声戛然而止。
此时宝雁能听不得见的景象,却是一个穿着深蓝细葛短打的壮年男子,怀抱一个瘫软女童,从一间青砖矮屋里走了出来。
“爷,莫啊,我们女儿还有口气在啊!要不得,要不得……”
一个绾髻散乱,上着天青细葛对襟褙子,下系月白撒花流云夏绸裙的妇人哭喊着,从屋里扑追出来,身子却被门槛绊倒,整个人匍匐在地。
“撕烂了你的嘴呢!乱嚼甚蛆,哪里还活了?你叫声宝丫,看她还能起身叫声老子娘不能?休再胡吣,我是她嫡嫡亲的老子,还会活埋了她不成?生养这一场,没得白填了多少吃食嚼用,好容易养到这六七岁上,眼见着便能进府服侍主子了,这蹄子倒作死了!她死了便罢,我又哪里去指着人孝敬我呢?”
那男人说着也有些哽咽气结,却抱着女童走得越发急了起来。
宝雁彻底懵了。
六七岁?进府服侍主子?作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那妇人紧着在地上连爬带扑,一个耸身便抱住了自己男人的腿脚死不丢手。
男人气急了又破口大骂起来:“贱妇还不丢手!要作死莫带累我。说不得明晌儿京中府里的老太太就要到了,难不成咱们要放下要紧差事在家守着这死丫头?自来便只有儿女给老子娘守孝的,哪里听过老子娘反给儿女守孝的?老太太自是慈和,可若叫赖嬷嬷知道宝丫死在老太太归家的当口儿,没的沾了晦气,要撵了咱们出去,到那时看你再嚎丧给谁听?”
那妇人却仍未松手,又挨了男人几下重踢,哎呦哎呦痛叫了起来。
俗话说,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妇人吃痛之余,那点子气性反被逼了上来。
“便是今日埋了也是晦气,何苦作孽?”妇人大着胆子嗫嚅辩驳着。
“你懂甚?今日埋了便不叫赖嬷嬷知晓,纵明日老太太到了,咱们不需再耽在这事上,自去当差,谁又说嘴去?”
那男人见妇人肯辩理,便抱着女童微倾了身子,放软了语气对地上的妇人劝解道:“你可知,此番老太太带着二太太并珠大爷归家是为着甚事体?”
男子说到这里,四下里瞧了瞧,接着又说:“白管事昨儿喝酒时可露了几丝呢,那是要给珠大爷定亲来的!这喜事当口上你死了儿女要发丧?主子们自是宽宥,说不得还会打发体恤银子也未可知。可主子跟前儿是好去的?休说赖嬷嬷怕晦气撞客了喜事儿,先就替主子拦下了,就是这一街两行,本家的哪个管事得了信儿,都能替赖嬷嬷先撸了咱们的现差!到那时,一家人可喝风屙气去?”
男子说完,见妇人愣在当地,便拔了腿脚往小院儿外行去。
宝雁听得更加糊涂起来,急得想挠头却又小手指头都动不了一动,浑身软如烂泥。
此时却又有一个变声期男公鸭嗓哭叫起来,一会儿是“姆妈姆妈你快丢手呀”,一会儿又是“阿爹阿爹你莫再使脚跺姆妈啦”。
原来却是那妇人回过神来,又连爬带扑抱住了那男人刚出了院门的双腿,那男人气得抽出一只脚,狠了狠心,倒是朝妇人臀上跺了几脚。
可巧他俩那半大不小的儿子刚从外头回来,见爹娘打架,便吓得狂嚎起来。
那孩子破锣一样的嗓音吵得宝雁脑仁生疼,须臾又有几道大人声音加入,这是四邻街坊听见动静皆出家来,看热闹的有,劝解的有,出主意的也有。
“金彩家的,丢手吧,听你男人的。”
“金彩兄弟,你家宝丫也是可怜见儿的,要不再等等?我家小雀儿去年烧得眼见就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了,我不甘心,点灯熬蜡地守了她一夜,展眼儿天光后可不就又活了,现下欢蹦活跳咧!”
“你这些妇人懂甚?现下是能等得的?这些年也不见府里主子回一趟本家来,好容易等到了,谁不是削尖脑袋往前钻,为个毛丫头,倒耽搁老子娘的前程?她纵耽搁得,也不怕阎王爷恼她不孝倒断了她的投胎道儿。”
“虽如此说,可好歹是条命,阿还是亲亲女儿,怎就恁地狠心哩?要我说啊,金彩兄弟你莫急着给宝丫办事,纵要办,也得找那该办的人去!”
“狠心?金彩家给宝丫瞧病可花了不少钱,谁又是狠心的?咱们这一条后街上住着的,倒确有那等不疼儿女狠心短命的黑心人家,只不是金彩一家子。哼,那忘八羔子这会子倒打嘴现世反说别个呢!
先前那说金彩狠心的中年妇人听得此言立时一蹦三尺高,努嘴儿咂舌,扎煞着手儿尖声叫道:“良婶子!你这污糟话是刺哪个呢?”
那稍年长些的妇人良婶子乜斜着眼儿只冷笑:“谁黑心小鬼反充那善人菩萨,又惯会站干岸儿白说风凉话,我呀,便是刺谁的!”
中年妇人听了,呼掀着肥大的鼻翼,复又尖声道:“到底哪个是黑心小鬼?憶里八怪倒现打了嘴呢!宝丫是被谁家小蹄子害的?当我们不晓得?这会子充菩萨的又是谁呢?”
良婶子听了大怒道:“我家胖丫何曾是有心的?那孩子现今还吓得痴傻着不知道认人呢!金彩兄弟家都没有说三道四,哪里就轮到你蹦出来韶韶?谁人不知?你惯会挑三窝四,撺掇是非,最是搅屎棍子一根长!贱皮子敢再说一句,看不撕了你的*嘴!”
中年妇人听了这话,气得头脸煞白,一言不发便蹿上前来,一把就朝良婶子的脸上抓去。
二妇人原就有宿怨,良婶子却也不怯,也一把揪住对方的发髻,二人一发越性儿撕掳成一团,口中“死娼妇”“老*尻的”等污言秽语皆泼洒出去。
街坊们顿时也加入战局,有七嘴八舌帮言的,有劝架的,也有裹乱的,一时热闹起来。
期间又夹杂金彩一家的哀求、怒骂、哭叫,直听得宝雁心中呐喊震天:谁?谁能来给她解释解释,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啊!
淑女宝雁心里都忍不住直飙脏话。
正一团混闹间,忽听一声云板清越,竟不知何物击打出此声,非金非玉,却能直盖众人喧嚣,又如黄钟大吕,震得大家心神俱是一凝。
宝雁也被这声云板击得神魂一颤,忽又感觉额间一片清凉。
只听一个嘶哑男声唱道:
一涟涟泪,一行行泣,杜鹃啼血有痕记。一声声唤,一重重忆,孤鸿鸣亲无人惜。东飞雁,寻万里,嫩喙残,老翅离,翠羽霜染凄。三生遍历,终觅得,心头一把灰,身后一字离。
那调散漫无稽,无韵无律,那词非诗非曲,无志无趣。
但只一把灰哑的腔儿,如泣如诉,叫人听了几欲垂泪。
歌声渐近,众人打架的停了手,劝架的住了口,都朝那来人看去。
只见一个首如飞蓬,跛足褴褛,执着一副简板,走街串巷唱道情为生的老道士蹒跚而来。
只见这道人近得前来,别人不管,却单单寻着那名唤金彩的男人,食指点住他怀里不知是死是活的女童大喝一句:“痴儿!你寻的亲缘这就到了!”
却说宝雁听到此喝,直如醍醐灌顶,继而就猛地睁开了双眼,入目却是金色斜阳晕染的黄昏天空,堪堪恰似北美山麓街上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