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小姐头疼欲裂。
自十七年前祖母去世起,辜小姐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金陵话。
即便父亲用金陵话同她交谈,她也固执地以英文回答,只因那是祖母和她独有的言语,像是只属于彼此的某种心灵密语,辜小姐不愿同其他人再说起这言语。
她也不能再说起。
一张口,祖母的永逝就像一把粗砺的沙,能瞬间便塞死辜小姐的咽喉。
可此时,她又听到了久违的乡音。
那女人的哀呼像极了祖母走时对自己的轻唤。
那个自己一直唤她籁籁的人,那个最亲的人,好像就是她,又再次搂住、抱紧了自己。
儿时的辜小姐总会将全身都缩在那个温热的暖怀里,任一双小耳朵灌满那软糯的金陵白话。
祖母的声音总是那样慈和亲昵,她总是轻轻,又缓缓,一声声漫叫着辜小姐的中文名字“宝雁呀,我的宝雁囡”。
籁籁临走时,一双眼是那样深,那样切地望着她,好像要把乖孙女儿印进眼睛里一样。
籁籁拼尽了最后一丝生气,也是这样轻轻,又缓缓,最后一回,唤了她一声:“宝雁呀,我的宝雁囡……”
此刻,再听那妇人的哀泣,言语中那一模一样的深切不舍,刹那间便让辜小姐泪涌如泉。
“这是要死了吗?那乡音是濒死前的幻听吗?是籁籁在唤我去见面吗?如果这样死去真可以再见到籁籁,再听籁籁喊喊自己的名字,哪怕是生气时连名带姓硬硬唤道——辜宝雁!那也是再好不过了……”
辜小姐忽然很放松,很释怀。
死生若能复见,那就死吧。
一心思念着籁籁,所以周遭即便乍冷还热,忽真又虚,辜小姐却不再探究,也不再挣扎,只声声问着“籁籁,籁籁是你来接宝雁了吗”?
轻音软语,却如孤雁哀鸣,凄然已极。
此时湖边的本森听辜小姐口中不住呼唤,却一声更比一声哀弱,急得跪在地上,开始出声祷告起来。
比尔抿了下已经没有血色的薄唇,再次想要纵身入湖。
可是,不知是本森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怎地,月湖水面那诡异的巨大漩涡竟然忽地平复了起来。辜小姐也不再呼喊,而是姿态舒缓仰卧湖中,倒像在熟睡。
刺耳的警笛声这时也越来越近。
岸上的人都长舒一口气,互相安慰警察来了就好。
几位911急救员奔至岸边刚站定,本森等人便赶忙迎上去欲叫他们尽快救人。
这时,天边夕阳拽着最后一丝金光跌下地平线,山麓公园开始被夜幕笼上一层薄薄的灰,似乎有雾在湖面升腾弥漫。
不知为何,湖边路灯一盏也未如时亮起。
忽然,一个围观群众惊呼道:不见了,她不见了!
众人忙凝神细看,只见月湖平静无波,如明镜一台,哪里还有辜小姐的影子?
本森和比尔懵了:怎么,怎么就不见了?
众人都迷茫摇头。
刚才大家只顾看向警车,竟然无人留意辜小姐何时沉了下去。
“噗通!”
比尔跳进了湖中。
救生员们愕然,连连大喊着让比尔上岸。
湖面刚才的异状太离奇,他们也要谨慎做好防护措施,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噗通”、“噗通”!
就在本森愣住时,金毛也跳下了水,紧跟它的,还有比尔的拉布拉多犬!
看到两只狗狗居然也十分“义气”,很是奋勇地划着四蹄朝比尔追去,本森抚胸长叹:难道要被比尔和狗比下去?
于是又听“噗通”一声,本森也饺子下湖去了。
岸上噗通连连,辜小姐却丝毫不闻。
她原本已经放弃了挣扎,一心安然等待着与祖母再见,却不想周身忽然陷入一团漆黑,自己就像是被谁抱在了怀里,且这怀抱硬得硌人又有一股汗臭,倒像是个男人的怀抱。
辜小姐顿时惊惧挣扎起来,却发现身体纹丝难动,别说挣脱这怀抱了,她就连眼皮都颤不了一下。“做甚哭咧咧没个了局?宝丫已是不中用了,阿你纵嚎丧嚎死又有甚用?依我,咱们把她紧着装裹了,趁夜埋去是个正经。”
辜小姐惊慌中听到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粗嘎发话,依旧是南京白话的腔调,只是用词相当怪异。
听这男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埋了谁?不是自己吧?
辜小姐险些又再吓死一回。
“等等,自己不是溺水死了吗?虽然游泳健将死在一个小月湖里很丢人,可是这不是重点好嘛?重点是,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籁籁,你在哪儿啊?宝雁来找你了啊!”
辜小姐,也就是辜宝雁心中油煎一样滋啦啦作响,努力想要睁开眼看个究竟。
只听另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哀泣“宝丫,我的宝丫囡呀”,倒像是早先荡悠悠穿梭不定时“见”过的那个妇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