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骄阳正炽。 官道上,一溜五辆青帷马车前后相随而行,每辆车下都有四名佩刀兵士骑马护卫。虽然已经立了秋,但秋老虎威力无穷,再加上每辆马车都车帘低垂,遮挡得极其严实,以至于车厢里犹如蒸笼一般闷热,坐在里头的姑娘们一个个早已香汗淋漓,罗衫尽湿。 曲烟烟和翠翠坐的是最后一辆马车。 上了车,才发现车内还坐着另外四位姑娘。都是陌生面孔,却环肥燕瘦,国色天香,无一例外都是世间绝色。前世时,宫中佳丽三千,其中也不乏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但和车上这几位来自民间的姑娘比起来,居然都落了下风。 曲烟烟默默地寻了一个空位坐下,低垂着眼帘,心绪莫名有些低落。 除了姑娘们,还有一位姓田的跟车嬷嬷坐在曲烟烟对面,年纪约摸四十上下,面容端肃,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身上的赭色宫装和她昂然挺直的坐姿,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的身份——宫里至少五品以上的教习嬷嬷。不过这个人眼生得很,曲烟烟并不认识。 马车一路颠簸,车厢里又闷热,一两个时辰以后,除了曲烟烟和那位教习嬷嬷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正襟危坐之外,其他几个姑娘渐渐耐不住枯躁乏味,纷纷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 更有甚者,有两个姑娘禁不住热,已经暗暗松了领口,并悄悄掏出小手帕不停地扇起风来,边扇边小声嘀咕:“不让掀帘子,也不让喝水,这可要热死人了……” “别叽叽喳喳的,坏了规矩!”一直阖着眼皮似乎在小寐的田嬷嬷忽然眼睁一线,严厉地扫视了几个姑娘一圈,最后把下巴朝坐在最外面的那个姑娘一点,冷声斥道: “你,手帕收起来,把领口系好!你们是要进宫伺候万岁爷的贵人,举止如此浮浪,袒胸露怀的成何体统?你还当这是在……呐?” 后面几个字突然低了下去,变成语焉不详的一声嘟哝,语气里隐约含了几分鄙夷。 但耳朵异常灵敏的几个姑娘都捕捉到了“飘香院”几个字。 飘香院……?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透着一股子神秘而香艳的气息…… 车里的几个姑娘挑着眉毛,互相用眼神询问着,在隐约猜到了些许以后不免惊愕起来,急忙板了脸,端端正正地坐好,以示和“那种”女子划清界限。 可是“飘香院”这几个字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引得这几位良家女子着实按捺不住,总是忍不住遮遮掩掩地偷瞄那女子两眼,目光里既满含了轻蔑不屑,又有些隐藏不住的嫉妒艳羡。 因为,那女子无疑是这车里六个姑娘中最美貌的一个。 她大概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乌丝如云,肤如凝脂,粉面含春,体态风流,举手投足中天然带出了一种妖娆至极的媚态。是的,媚。无论是她慵懒的眼神,唇边似有若无的浅笑,还是她捂着红唇打哈欠的样子,亦或是她水葱般的手指捏着手帕子轻摇的动作,无时无处不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惑气息。 别说男子了,便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她两眼。 对于田嬷嬷的轻斥和其他几位姑娘的侧目,这女子根本不以为意,自顾自从怀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铜镜,慢条斯理地左右照着,马马虎虎地把领口紧了一紧。 从镜子里,她似乎突然瞥见了坐在身边的曲烟烟有一点与众不同,便歪过头去,亲昵地向她笑道:“姐儿,你的头发乱了。” 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小铜镜递了过去,“我这儿有镜子和牙梳,你用不用?” 曲烟烟靠着车厢板壁坐着,双目微闭,纹丝未动,淡淡道:“谢谢,不必了。” 那女子碰了个软钉子,只嗤笑了一声,却丝毫也没觉得尴尬,转而探出头去满车厢踅摸了一遍,又隔着曲烟烟向翠翠笑道:“喂,那个小妹子,我这里有杏仁糖,你要吃不?” 翠翠却不似曲烟烟那般冷淡,闻言连忙摇了摇头,非常有礼地向她笑了笑,轻声道:“我不吃,多谢姐姐。” 那女子却执意从荷包中抓了一大把糖并葵花籽,不由分说便塞到翠翠手里,热络地笑道:“甭客气,这一路到京城还远着哪,就这么干坐着可要烦死人啦。吃点子零嘴儿还能解个闷儿不是?我叫金玉娘,小妹子你叫什么?” 翠翠百般推脱不开,只得勉强接了瓜子,含糊答道:“我叫……石翠翠。” “翠翠?这名儿倒还不错,谁给你取的?”金玉娘一边对镜抿着头发,一边琳琳琅琅地笑问道: “你十几了?爹爹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 翠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今年十四了,名字是家父……” 话还未说完,就被曲烟烟绷着脸打断了,“那些瓜子儿蜜饯不要吃了,容易口渴”。 她淡淡地瞥了金玉娘一眼,又向翠翠缓声道:“王公公不是已经吩咐过了么?咱们这些人不能抛头露面,路上如厕又不方便,所以一天只给两次水喝——你吃了这些甜的咸的零嘴儿,口渴起来怎么办?” 说着,便微微瞪了翠翠一眼。 翠翠已经后悔自己说多了,听了曲烟烟的话,连忙打住先前的话头,急急地笑道:“对,对,那这些好吃的还是还给金姐姐吧”,不由分说,便将手里的瓜子和糖一骨脑儿塞回了金玉娘的手绢包中。 金玉娘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荷包,又斜睨了曲烟烟一眼,这回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深意地勾唇一笑,便重新慢条斯理地对镜理起妆来。 车上的姑娘们大多出身贫寒,身上穿的衣裙都是最普通的料子,手腕上能戴个绞丝银镯子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就连手里拎的包袱皮也是自家织的老蓝粗布。 此时此刻,她们眼睁睁瞧着金玉娘打开随身带着的水墨花鸟绫子包袱,从里头取出一样又一样精致的珠花,香粉,手串等物,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妆扮起来时,这几位姑娘脸上虽然竭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儿。 坐在田嬷嬷旁边的两个姑娘是同乡,一个叫乔秀娥,一个叫乔小妹,前者珠圆玉润眉目清秀,后者身材窈窕明艳照人,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们俩凑在一处戚戚促促耳语了一番后,乔小妹突然站起身,高声斥道: “什么东西!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还有脸在我们面前显摆呢?真不要脸!嬷嬷刚才的教诲你没听见吗?还是故意不把嬷嬷放在眼里?我们都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是要进宫侍奉万岁爷的,你这狐狸精一样的东西是怎么混进来的?你也配和我们坐在一起?!” 她马上扭头望向田嬷嬷,义愤填膺地说道:“嬷嬷您说句话,小女觉得应该立刻把这狐媚魇道的女人赶下车去,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田嬷嬷没有开口,只管阖着眼皮端坐在那里,似在闭目养神。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佛对乔小妹的话充耳不闻,唯有发髻上斜插的一枝点翠金簪在不经意间微微轻颤了两下。 半晌,田嬷嬷方皱了眉,不耐烦地道了一句:“都给我安静些,好生坐着罢,聒噪什么!” 乔小妹没料到这个看似威严的田嬷嬷竟这般不顶事,不由得大失所望。可是狠话已说了出去,她杵在那里一时下不了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俏脸瞬间迸得通红。 还是和她坐在一处的同乡乔秀娥连忙笑嘻嘻地起身打了个圆场,顺势把她的衣襟悄悄拉了一把,乔小妹这才咬着牙慢慢坐了回去,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却把衣襟狠狠绞成了一团。 金玉娘带笑不笑地瞅定了乔小妹,慢条斯理地抬手捻着耳朵上的玉石坠子,轻启朱唇,细声细气道了一句,“小娘鱼,眼头目屑,阿要触霉头晓得伐?” 翠翠没听懂,刚想悄悄询问曲烟烟一句,马车忽然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田嬷嬷向外扬声问道:“怎么了?” 一名护卫隔着车帘回禀:“有个莽汉挡了王总管的车驾,不知何事。嬷嬷请稍待。” 车里的姑娘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田嬷嬷瞪了她们一眼,徐徐起身:“趁着这工夫,我正好到尾车上去给你们取些水来。你们都给我好生坐着,不准东瞧西看坏了规矩。” 她提了裙子下车,慢慢往后面走去,趁机活动活动已经酸麻了的筋骨。 待她刚一离开,金玉娘立刻麻利地挑起车帘,抻着脖子朝前面张望起来,随即诧异地挑眉轻笑道:“唷!哪里有什么莽汉?那分明是个俊俏的小后生嘛。啧啧,人长得好也就罢了,怎么连马儿都生得那么精神!瞧那鬃毛,跟黑缎子似的……” 曲烟烟下意识地脊背一僵,脸就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