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过,衙门大开,青石甬道尽头的大堂上有黑衣皂靴的衙差分列两班,每人皆持水火棍,挺胸腆肚,好不威风。 不过在上一世,比这大上百倍的排场曲烟烟也经见过,这小小的县衙自是不放在她眼里。当下走至大门阶前,向立在一旁的门子从容颔首道:“衙役大哥有礼了。民女曲烟烟,是来求见宫里来的王公公的,烦劳大哥通禀一声。” 那门子将曲烟烟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便换了殷勤的笑容,道:“曲姑娘是么?王大总管刚起身,太爷正陪着在后堂用茶,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曲烟烟心里不免微微有些诧异。 俗语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些衙门里粗使的差役最是会看人下菜碟的,自己衣着粗陋,又没使银子,这门子的态度为何如此恭谨?应该是事先被关照过了。或者干脆就是派了他专门在此等候自己的。 就算自己得了那王喜贵的青睐,他似乎也用不着这么的…… 这次入选的“良家子”自然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也不知别位姑娘是否也有如此礼遇? 曲烟烟心里兜了几个圈子,又是庆幸,又有些纳闷。 县衙坐北朝南,前面大堂二堂和东西两侧三班六房是衙门里办公的地方,称为“衙”;后头三堂以内才是县太爷家眷所居的“内邸”。门子带着曲烟烟绕角门至后面穿堂前就止步不前了。有个小丫环早立在月洞门前,含笑迎了上来: “曲姑娘么?别位姑娘已经集齐了,就差您了。请随奴婢进来。” 都到齐了?够快的!不是说五天工夫么?曲烟烟又诧异了片刻。 内宅又分三进。一进和二进间隔着个不大的花园子,虽然不大,却是姹紫千红开遍,拾掇得极是齐整;旁边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香茗,一名整整齐齐穿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极力地高声赞道: “王公公好俊的身手!” 只见王喜贵身上只家常穿了件宽大的青缎袍子,正在那里打拳。但见他螳形鹤步,衣袂飘飘,先打了套五禽戏,又作了几个太极推手,方缓缓收了式,摇头笑道: “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罢了,哪里谈得上身手?杨大人谬赞了。” 官服男子忙将手中的茶盅双手奉了过去,正待说话,忽然看见了肃立在五步外的曲烟烟,忙招手命她近前来,又陪着笑向王喜贵道: “王公公等的最后一位姑娘也来了。那下官先到大堂上去点卯,发落了公务,再回来陪公公闲话儿……” 王喜贵大喇喇地在石凳上坐了,揭开茶盅盖儿,慢条斯理地吹了吹里头的热气,方挥了挥手,笑道:“杨大人公务繁忙,请自便罢。咱家自己待着还自在些,不用人陪。” 杨县令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是”,慢慢退了出去,先没去堂上点卯,倒亲自飞奔到厨下去检点了一番王大总管的早饭,不提。 这里,曲烟烟目不旁视地走上前,向王喜贵盈盈一福,温然而正色道:“王公公,我记得您说的是五天期限……民女没来晚吧?” 王喜贵眯着眼睛瞅她,细长的中指在石桌上笃笃轻叩着,忽然莞尔一笑,悠悠然道:“够狠,够绝,我喜欢。” 曲烟烟的心头猛地一跳,抬起眼帘正对上王喜贵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他那两道水波潋滟的目光里含着一丝暧昧的笑意,不知怎的,这笑意却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曲烟烟抿着嘴唇顿了一顿。再开口,声调仍是平缓如常:“看来,王公公都已经知道了?” 王喜贵悠闲地站起身来,负了两手,浑不在意地说道:“身契已经拿到手了吧?这就成了。至于是用什么法子拿到的,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从桌上小碟里随意拈起一颗盐渍陈梅,丢进口中,顺手拍了拍曲烟烟的肩膀,笑道:“至于那些蝼蚁一般的东西,烧死就烧死了,屁也不值一个。宫里天天都死人,若没有这等心肠,如何过日子?曲姑娘无需把这放在心上。” 曲烟烟垂下眼帘,默然伫立片刻,方淡淡道:“知道了,多谢王公公教诲。” 前世,自己还是淑妃娘娘的时候,所了解的总管太监王喜贵,是个恭顺而忠诚,机变而宽厚的好奴才,谨小慎微,本本份份。 换了身份,才有机会了解到他的另外一面。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内?这个阉人心机深沉啊,他的笑容后面隐藏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自己倒不得不防了。 回宫后,还会有更多的老熟人在自己面前露出他们的“另一面”。换了身份,再入宫门,前路真是诡谲莫测…… 正出神间,王喜贵已经吩咐侍立一旁的丫头:“出去告诉你们家太爷:人既已齐了,就甭耽搁了。早饭后咱家便要返京了,叫你们太爷备好车驾罢。” …… 曲烟烟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罗钰已不见了踪影。 她也并不在意,径直走向路边的马车,掀帘钻进了车厢里。翠翠依旧安安静静地靠着板壁坐着,脸色苍白憔悴。 曲烟烟从怀中掏出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一个金元宝,一齐递到了翠翠手里,温声道: “眼下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马上就要动身去京城了,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从此山高水远,你我各自保重。这些钱你拿着,投靠亲友的时候,也好有些底气。三年后,你来京城找我,我不会忘记那晚在柴房里对你的承诺的。” 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翠翠忽然间泪如泉涌,眼神里满是辛酸和绝望。她用力捂住嘴,哽咽道: “投靠亲友……我哪里还有什么亲友?死的死,逃的逃,便还有一两个,避之唯恐不及,谁肯收留我这个犯官之女?” 她摇头惨笑:“我……无处可去……” 曲烟烟拿着银票的手僵了一下。 她只道一把火烧死冯家满门是替天行道,那些恶人自然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就算是对翠翠,那也是救她于水火牢坑。她却从不曾理会,翠翠的畜牲丈夫固然死有余辜,可一把火烧下去,这个家破人亡的女孩子连个最后的栖身之所也不复存在了。 自己真的……做对了么? 曲烟烟垂下眼帘,默然半晌。 盘桓良久,她还是把那银票和小小的金锭子塞进了翠翠手中,温然道:“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去处——你拿着这盘缠,一路到关外投奔辽东王府去。那里天高皇帝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身世。你到了王府,只说自己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只因家乡遭了大灾,父母双亡,独自一人活不下去,这才千里迢迢跑到了关外。辽东王和王妃都是乐善好施之人,最是怜老惜贫,定会把你收留下来。你先在他们府上做几年服侍的人,过两年年纪大了,再成上一门亲,无论如何都好过在冯家那牢坑里受罪。” 这些话,曲烟烟原是万万不打算吐露出来的。只是如今翠翠实在可怜,且她现在的流离失所,多多少少也和自己有些关系,这才斟酌着指点她去自己的娘家栖身。 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曲烟烟还是抢在翠翠开口询问之前又加了一句: “我老家根儿上就是关外人,当年穷的快饿死的时候,全家老小在辽东王爷家开的粥厂里赶过大锅粥,所以才知道这些。” “真的么?”翠翠那双凄惶无神的眼睛里果然焕发出一点点光彩。不过也只是片刻间,那点光彩又黯淡了下去。她摇了摇头,嗫嚅着动了动嘴唇,声如蚊蚋地轻声道:“但是我……我不想去关外……烟烟,你能不能……可不可以……帮我去求求王公公……?” “求他什么?”曲烟烟愣了愣,不过转念间便醒悟了过来,不由蹙了眉道:“难道你也想进宫去?” “我不是想去侍奉皇上!不不不,不是的……我是罪臣之女,又破了身子,怎么敢如此异想天开,那是大不敬……”翠翠惊慌地不停摆着手,仿佛怕触犯了曲烟烟一般,声调里难掩极度的卑微和窘迫,以至于后半句话再说出来,已经微不可闻。 “我只求以犯官家眷的身份进宫为奴,洒扫,洗衣,针工,哪怕让我日日去刷马桶,我也是情愿的……” 曲烟烟的两道秀眉越发地蹙在了一起:“那些籍没入宫为奴的罪眷,日子过得有多凄惨,你知道么?最下贱的三等小太监也能随便踢她们两脚,啐她们一口。平民家的女儿进宫作宫女还有个盼头,到了岁数可以放出去婚配;可那些罪眷从进宫那一天起,这辈子就已经完了。你能侥幸漏网脱身,这是多么万幸的事,怎么还要主动的再送上门去呢?可是疯了不成?” “我知道,我都明白……”翠翠的眼眶中蓄满了眼泪,惨然一笑,“我父亲和哥哥们都死了,母亲和姐姐在宫里为奴,如今生死不知。我一个人在外头,本来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宁愿和母亲姐姐死在一起!烟烟……现在我能求的只有你一个了,求你帮我在王公公面前说句话……” 一语未了,已经泣不成声。 曲烟烟瞅着她,半晌无语。 远远的,有几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青油马车从县衙后身拐了过来,按次序在衙门前停好。每一辆马车前后都有四名佩刀护卫骑马跟随。 时辰已到,良家子们马上就要启程往京城去了。 曲烟烟隔窗望见那些马车,咬了咬嘴唇,缓缓道:“宫里规矩多着呢,罪眷平时都有人看管,不准私自走动,不准私自闲话攀谈,哪里是你想见就能随便见到的?就算你进了宫,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母亲和姐姐。” “只要我能进宫去,就有希望了不是吗?”翠翠的眼神变得惶急而热切起来,一把抓住曲烟烟的手,一迭声道:“烟烟,王公公对你这么青睐,就拜托你替我在他面前说句好话吧,就说——犯官石伟之女石翠翠伏法自首,情愿进宫为奴!以后生死皆由天命吧,拜托你了!” 曲烟烟半天没吭声。良久,终于徐徐叹了口气,勉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