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殿门,外边的地主富商跟瞧见了金子似的一拥而上,都抢着跟她说话,争取混个脸熟。 “锦爷锦爷!您别走那么快!我想说啥事来着……噢噢噢,犬子今年中了举,您说该年前进京还是明年再去?该叫他一人去,还是我们全家跟着一起去?听说考前都得寻名师啊,我家无门无路,到时候锦爷可否照拂一二?” 虞锦摆手:“万万不可,学子不得与富贾私交过甚,将来兴许是要做天子臣的,沾了市侩气,写出来的文章上头瞧不上。” “锦爷锦爷!虞五爷在京城怎么发的家?那阿胶生意你们这会儿还做不做?我手里头有一批上好的阿胶,来来来您掰一块尝尝!” 虞锦推拒:“不可不可,我脾虚血热,吃了阿胶要流鼻血的。阿胶生意我家早不做了。” “锦爷锦爷!俺是西青镇的,想在镇上修个五爷庙,县老爷拿不了主意,说让我来问问您。” 虞锦干笑:“这事儿我更拿不了主意,等我跟我爹商量商量啊,回见嘞您!” …… 短短几十步路,虞锦用了足足一刻钟才从人堆里挤出来,当真胸闷气短。弥高仍心有余悸:“县老爷昨儿吩咐我们带上几个护卫,说是乡民热情。这哪里是热情哟,差点把爷你给吞了!” 绕过三大殿,入目便是一排紧凑的屋舍,有三个青衣僧人各提着个食盒进了其中一间屋。虞锦抬头一瞧,招牌上赫然是“素斋”二字。 “走走走,爷请你们吃素斋去。” 半个时辰后,几人吃饱喝足,虞锦指着面前一盘子菜,开始数落了:“可真是贵啊,这一碟子小野蒜,漫山遍野随处见,盘里油星子都没两粒,纯粹是无本买卖,一盘便要卖三十文。要是在城里,一碟炒野菜至多要七八个铜板,三十文怕是要被人骂死的。” “再瞧这道素鸡,拿豆腐皮做的,却硬是要仿出真鸡的味儿来,你说它图什么?外边十五文一只皮脆肉嫩烤得喷香的烧鸡,它这可好,一盘豆腐五十文!食客竟还坐满了俩屋。” 弥高向来和自家主子一个调调:“最糟心的是,它还不好吃!” 兰鸢听得噗嗤直笑:“爷可真抠门,人家这素斋就是要刮刮肚里油水,吃完素斋以后人就一身轻,这叫涤尽俗世尘埃。” 虞锦正喝着菌菇汤,闻言连忙放下筷子:“别介,做生意的就指着身上这股俗劲,我要真一心向佛了,你们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去。” 竹笙算是几人里难得的雅人了,她是虞家的家生子,以前跟着她娘收拾府里书房,闲来无事就坐旁边看书,博闻强识,连诗词歌赋都会些。 这会儿便笑:“我刚站在后殿往山下望,只见大悲寺后全是良田,约莫有几十亩。尽管冬雪盖了一层,还是能瞧出阡陌痕迹来,附近却又不见村落,想来是这寺里僧人自己耕种的。书里说这叫农禅,靠务农以悟道。僧人慎行,伺候庄稼肯定比农户精细,他们也不容易,卖得贵些就贵些吧。” 虞锦眼皮跳了下,啧啧称奇:“这才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你收买了?什么农禅不农禅我悟不出来,我只知方才我那大伯上的香,十三炷香,花了六两银买的。” “再说一个。方才殿里有个小沙弥,佛家按入门早晚排位,能在正殿导引客人的小和尚应该是住持的徒弟了。我从他身边走过时,闻到一阵淡香,外边那扫地僧身上也有这味,不过要淡许多。” 虞锦笑道:“这香呢,是上好的老山檀,二两银子一乍长,连身上僧袍都带了这味儿,要么是常年栴檀养室,要么是专门拿老檀熏衣。无论是哪样,都比咱家富贵多了。” 桌前几人都惊愕地看着她——锦爷是什么鼻子哟,这都能闻得出来? “京城都说和尚圈地,僧侣从商,这陈塘竟也照着学来了,当真是……” 虞锦夹起盘里最后一片素鸡堵上嘴,一来吃人嘴软,二来佛前不能妄言。 几人吃饱喝足,正赶上殿里拜长生牌位的地主富商轮完了一圈,虞家人一直守在那儿,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瞧见虞锦悠哉悠哉晃荡过来,心里贼憋屈。 每逢月底拜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已成了陈塘县的风俗,是以不光是地主老爷和富商要拜,许多做小买卖的百姓也要来拜一拜,再加上凑热闹的,三大殿前满满当当全是人。 虞锦叫弥坚几人等在外边,自己进了殿,笑眯眯和她那几个伯伯打了声招呼。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斗斗嘴,便听外边一阵喧哗。 “啊——大成!大成,就是这人!就是他杀了咱姑娘的!” 紧跟着的是弥坚惊惶的叫声:“做什么!啊呀,你们怎么打人?” 虞锦倏地惊住,忙跑去殿外看。 有人殿前斗殴,挤着的人群都在往后退,最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几个青壮汉子正跟虞锦带来的几个人扭打成一团,虞锦定睛一瞧,瞧清楚了,拳脚竟全是冲着冯三恪一人去的。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青壮汉子竟丝毫不留手,拳拳到肉,嘴里怒声骂着:“你这杀千刀的畜牲,竟能对我姐姐下手!我姐姐嫁去你家五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到了连尸身都是不全的!你冯家怎么敢!” “快住手啊!” 弥坚和弥高两人拉不开架,冯三恪却仿佛两条腿被楔死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捱不住了,被踹倒在地上,只蜷着身子任他们打骂。 不做反抗,也始终没为自己辩一句。 虞锦怔了片刻,怒道:“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拉开!” 护卫忙上前去了,一人一个将人制住。这三个青年力气大,又都在气头上,一直半会儿竟拉不开。 等总算将人制住了,弥坚几人跑上前去看,冯三恪脸上已见血。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死死盯着他,面皮青如铁色,仿佛快要窒息一般摁着自己的心口深深喘气。空地上几百人看着,她萎倒在地上哀叫:“我苦命的妮子啊,娘瞎了眼,怎么就把你嫁给了一家畜生啊!” 一时之间四下俱寂,百姓都骇然望着,退得更远了些。 虞锦心跳如擂鼓,行商三年有余,她还是头回遇上斗殴的,勉强定了定神,叫护卫将这家人带去了方才吃饭的客房中。那妇人几乎软瘫在地上,她几个儿子却死命挣扎,护卫几乎是将几人缚着手押过去的。 三大殿前的百姓纷纷侧目,低声絮叨了起来,不知在议论什么。 虞锦深深提了口气,扬声道:“诸位放心,我虞家行商靠的是忠义二字,二十余年从未做过仗势欺人的事。此事待我查明,定会给那家一个交待。” 场上众人什么反应,虞锦也没空去看,看着弥坚和弥高一边一个撑在冯三恪腋下,能撑着他勉强行走,便喊住个僧人带他们去了方丈待客用的静室。 送那家人过去的护卫匆匆折回来,低声道:“不是专门闹事的。这户人家姓秦,冯三恪那个惨死的二嫂便是他家的姑娘,今日正巧上山来拜佛,冷不丁瞧见了。” 和虞锦想的一样。她一边走,一边吩咐:“叫住持方丈将百姓引走,另告诉本家的人,不管谁问起这事,都别答话。” 护卫领命而去。 虞锦整了整衣领,推开门,进了秦家人呆的那屋——给人赔不是。 * 半个时辰之后,虞锦才从这屋走出来,是撑着房门出来的,连跨个门槛都打了个趔趄。竹笙忙跑上前扶稳她。 “爷怎么喝酒了?他们竟敢灌你酒?” 虞锦摆摆手。 秦家人怒气未消,她端着水酒敬了两轮才能坐下说话。此时那酒的后劲上来了,眼前晕晕乎乎,喉咙里也热辣辣得疼。 刚走到门前,听到里边弥坚絮絮叨叨:“冯大哥你别多想了,我爹以前说上天欠你的公道,迟早会到的,顶多会晚一些时日。” 静室里檀香袅袅,冯三恪盘膝坐在蒲团上,脸上一片死寂。他肿着一只眼,听到有人推门,下意识望去。看清是虞锦,忙侧了侧身,似乎是怕自己这模样吓着她。 虞锦沉默着坐下,灌了两杯茶醒酒。 “爷你说话呀!那家人说通了吗?” 虞锦摇头,视线转向冯三恪,道:“秦家人不肯松口,他家说你嫂夫人的坟已经从柳家村迁走了,此后与你家无关,你别去拜祭。那妇人素有心疾,一家人性子又太急,我为你辩了两句,却没什么用处,他们不肯信。” 至于赔的百两银子全都略过不提。 冯三恪抬起眼来。方才拳打脚踢之下兴许伤着了脑袋,他右眼充血,几乎瞧不到白,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可他眼里有光。 “爷信我?” 虞锦没作声,提起桌上放着的那壶半温不凉的茶,她又倒了一杯,推到冯三恪面前。 “我辨不清是非忠奸,也没那识人心的本事。县衙前救下你,不是因为信你,而是因为你是疑犯,罪刑未断,你不该死。” “你入府半月,我瞧你忠厚老实,府里也没人说你坏话,我觉得人不该是你杀的。然而人心多少有偏倚,我又一向护犊子,兴许已经被你带跑偏了也说不准。” 她从不轻信与人,也从不轻易许诺,是以这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冯三恪眼里的光又黯下去。 一屋人都沉默听着。 绕过这茬,虞锦开始讲别的:“海津府衙里有个陈情堂,专门处理辖下各县的冤假错案。捕头里有我一个熟人,回头我问县令要一份案宗递给他,叫他过来看看这案有何蹊跷之处。” 冯三恪扯了扯唇,笑声惨淡:“都半年多了,尸身都入了土,哪还能挖出什么线索?” 虞锦也这么想,却更怕他心灰意冷,嘴上便宽慰道:“此人是有大能耐的,五年前的锦庄刘氏灭门案就是他办的,五年前积压的旧案,他只用了半月功夫就抓到了真凶。兴许能为你翻了案。” 冯三恪这才又打起精神来,就着身下蒲团屈膝跪下,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爷大恩大德,今世不敢忘。” 虞锦离他太近了,又是坐着的,他这么一磕,几乎杵到了她腿上。虞锦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手边孩子太多,还多数比她矮,这个动作做习惯了。 冯三恪后脖颈一僵,愕然抬头,怔了半晌,小心地从她掌心下缩回脖子。 虞锦收回手,语气轻快多了:“该有的公道迟早会到,你既说没有杀人,下回再当街遇上秦家人就别傻站着挨打。” 冯三恪摇摇头:“不会再遇上的。今日给爷丢脸了,我就不该来的,以后人多的盛会我都留在府里罢。” 虞锦抽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下,声音带怒:“别人不信你有冤,你自己却不能不信。把背挺起来,别缩着肩膀一副落魄样,我虞家的人没有这么窝囊的。” “是呀是呀,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静室里几人都搭了个腔,盯着他看。 冯三恪却猛地转过了身。头朝着墙角,抬手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