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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因他这受伤,回府以后又是好一通忙活。    府医宋老伯给他拿凉水敷了身上的伤,又开了两样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都有,说道:“没伤着内腑,皮肉伤没什么的,年轻小子养几天就好了。”    冯三恪仔细谢过,目送人家出了门,回头就看见博观在抹眼泪,无奈道:“你哭什么呀?”    博观坐在他床边一个小杌子上,跟个小姑娘似的泪眼婆娑:“冯哥你怎么去拜个佛都能让人打了呀?和尚怎么会打人呢?你是不是偷人家功德箱了?”    要不是他这眼泪太真,冯三恪都想打他了,没忍住,嘴里爆了句粗:“偷屁的功德箱,功德箱上着锁呢。”    “你竟真的想偷!”    博观瞪大眼睛,“那是给佛祖的钱!一份钱就是一份功德!怎么能惦记人家的功德呢!这是要惹灾厄的!难怪人家和尚打你!”    冯三恪:“我没想偷。”    博观:“没想偷你瞄人家功德箱干嘛!你还注意到箱子上锁了!”    冯三恪:“……”    秦家的事没法跟博观这么个屁大孩子解释,他脑子又迂,想不到别的说辞应付,只能默默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好在博观是个善于求证的,跑去找竹笙问了问,才知道他冯哥是被一家子糊涂人打的,且从头到尾没还手,回来又缩着脖子给他赔了个不是。    “冯哥你怎么右边眼睛都是红的啊,不是要瞎了吧?”    他右眼爆着红丝,看着渗人,但并不疼。宋老伯说是没事,冯三恪却有点紧张,博观比他还紧张,拿手遮住他左边眼睛,另一手比划了个数,“这是几,能看清么?”    “这是二,这是五,没瞎。”    博观这才放心,又跑去问了问宋老伯,听说多按按太阳穴能化淤血,又折腾冯三恪去了。    *    第二日,虞锦亲自去了衙门一趟。    “稀客呀。”县令笑吟吟迎上来,出门唤人上好茶,坐回来问她:“姑娘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还当是往村里修桥修路的事,谁知虞锦却说:“今日来叨扰,是为跟您讨一份案宗,就是冯三恪那案子,我……”    话未落,县令忙叫她噤声,他自个儿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前,叫护卫离远些,又把门窗合严实。    虞锦被他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县令低声道:“要案宗是不合律法的,可不敢这么说。年关了,上头下来人查访,就在府里头住着,不敢叫他们听到。”    “查什么?”    “查税,查衙役俸禄,查府中花销,查案宗,查县里有没有私设法度,查百姓的事有没有给办妥,什么都要查。”    虞锦恍然:难怪县令今日穿着一身普通棉衣,不是上回的绸面,深深锁着眉,像个俭朴忧民的好官儿了。    县令坐回书桌前,苦笑道:“这案宗我给不了你。这已经封了档,没有海津府许可是不能拆的;再说上头来的人要从今年办的案子中抽几件查看,这人命案子是必会抽到的,我怎么能把案宗给你?”    虞锦的说话声随他低了两分:“可有备别的份?若不然,叫我在这儿誊录一遍?”    县令愁眉苦脸:“姑娘哎,你可别难为我了,你回头叫那冯家小子给你把案子说一遍,过堂过了那么多回,他应该能说得明白。要是还不行,就去柳家村,问问当时作了口供的邻里,听听他们的说辞。”    虞锦无法,只能回去想别的办法。    县令一路送她出了门,瞧着她眼中有愁,没忍住叨叨了两句:“当初你就不该保这人,他身上一堆麻烦事。保了也就保了吧,还翻什么案哟,大费周章,最后也未必能弄出什么结果来,赶紧丢了这烫手山芋才是正理。”    他苦口婆心说了一通,虞锦反倒被气笑了,心里不顺畅,又不能明着驳回去,便把话说得俏皮,眼中神采烁烁:“这冤案明明是县老爷自己犯下的糊涂,怎么说得倒像是我的过错了?”    县令脸一热:“可人证物证俱全,他……”    “您且别忙着下定论,等我问问再说。”虞锦不愿意跟他掰扯,果断回了句:“要真是他杀的人,我再给您送回牢里来,绝不包庇。”    *    冯三恪这一受伤,博观跟伺候老娘似的伺候他,打饭、倒水、上药,基本不让他起身。    他人小却心细,吃完饭,叫冯三恪趴在床上,大夫说一天抹两回药,博观两回就给他抹了半罐子,跟拿浆糊刷墙似的,冯三恪心疼得不行。    背上的伤他够不着,让小孩帮忙上药,就得顺带听人家絮絮叨叨。    “得亏冯哥你身板结实,这要是我捱这么一顿,指不定得折几根骨头。笙姐姐说你还没还手,冯哥你可真厉害。”    冯三恪趴在枕头上,眉眼恹恹,不想说话。    正上着药,外边一阵敲门声,是弥坚的声音:“开门开门,送东西来了。”    “哎!”    博观应了一声,想也不想就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弥坚和弥高,一人提着个香喷喷的瓦罐,一人捧着笔墨纸砚等物。锦爷竟也跟着来了。    “爷怎么来啦?快进来坐。”    这傻孩子缺心眼,都忘了屋里的人还有个人没穿衣裳,欢欢喜喜把虞锦往屋里请。    冯三恪一个哆嗦,他这会儿上身赤|裸,被子还压在身下,慌里慌张掀了被子,勉强把自己遮住。    下人住的屋子没有屏风隔断,门一开就能看见床,是以虞锦一眼就看着了。她也不脸红,多在门外站了两息功夫,等冯三恪穿好衣裳了,才往里边走。    满屋子都是药味,虞锦也不嫌,看冯三恪直挺挺坐在床上,忍俊不禁:“没事你躺着吧,伤养得如何了?”    “能走能动的,爷有什么活儿要派给我?”    虞锦啧一声:“我这提着鸡汤来探病的,怎么被你说得跟黑心地主似的?”    冯三恪忙说不是。    寒暄了两句,虞锦挥挥手,“放下东西,你们都出去吧。弥坚你留下。”    他们这屋里没桌没案,只在两张床中间立着个柜子。弥坚把笔墨纸砚放在上头,搬了个小杌坐下研墨。    “这是?”冯三恪愣住。    虞锦道:“我上午去县衙走了一趟,县令说案宗已经封档入了库,没有上边公文批复不得擅取。只能难为你了,好好想想案子经过,叫弥坚把案情大致记一下,你说得慢些。”    冯三恪犹豫了一瞬,他想说自己何德何能,让主子为他跑腿。可在府里这半月,他也摸清虞锦两分脾气,不敢说丧气话,只得从头开始讲。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虞锦打断:“哪一日?”    冯三恪皱眉思索:“好像是五月廿九,对,是五月廿九!我在镇上的吴家铁铺做工,吴家人在村里有三亩地,后来一家子搬到了镇子上,村里的地就不不种了。因为我爹跟吴伯有些交情,他就把地给了我家种,也不要佃银,只叫我每月去他们那儿做半月白工,算是两相抵了。”    虞锦点点头:“你继续说。”    “每回月中去了,月底回家,半月里吃住全在铁铺。当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那天我带回家一把锄头,是我自己打的,家里锄头断了,我记着,就带回去一把,吴伯没要我银子。”    “从镇上到柳家村不算远,我走回家的时候是半下午。回了家,却见家里吵吵嚷嚷,我爹娘兄嫂吵成一团,嫂嫂收拾了几件衣裳,哭着说是要回娘家。”    “我嫂嫂是她家里最大的孩子,一向是有主意的人,把我哥拿捏得死死的,平时两人好得不得了。可那日,我哥沉着脸一言不发,嫂子闹得厉害了,我哥竟将她那包袱直接丢到了门外去,怒声叫她滚。”    “我就是那时到的家,瞧见几人闹得厉害,忙把包袱捡起,拉着嫂嫂回了家门,想要劝劝和。进了家门还不等开口,我爹从厨房拿了条扁担就往我身上抽,说我败坏门楣。他打得狠,扁担照着背砸的,我硬捱了几下,也来了火气,夺过了他手里的扁担,把我爹气得倒仰。”    虞锦问得仔细:“你爹骂你什么?”    冯三恪神色怅然:“我爹一向少言寡语,只说我败坏门楣,打就使了狠劲打,丁点不留手的。”    虞锦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一家子乱糟糟的,我爹气得脸色铁青,我娘坐在地上哭;我哥倒锁了房门,屋里砰砰乓乓的,好像是他在砸东西;嫂嫂又吵着要回娘家。可我反复追问,爹娘却都不与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问,我爹反倒骂我‘怎么还有脸说’。”    虞锦眉头皱得愈紧,隐隐约约听出了点味道,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没能及时捉住。    “就这样一直吵到晚上,我爹叫我滚回铁铺去,一个月内别回来,等家里把事处理好了再说。”    “我彻底火了,就这么回了镇上的铁铺,在吴伯手下又做了几天工。几天以后,十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将我捉去了县衙,直接过堂。地上盖着四块白布,是我爹娘兄嫂,都是被我带回家那锄头打死的。夏天天热,尸身已经发了腐。”    他眼里有痛色,艰涩道:“柳家村的邻里乡亲都被带到衙门作证,邻家说……说我奸污嫂嫂;乡亲们说我一向逞凶斗恶——我们一家人都是异乡来的,平时要不硬气点,佃来的田地早被人占完了,却远远算不上逞凶斗恶,他们都是昧着良心说话;还有嫂嫂她家人,也没一句好话。”    他默然半晌,虞锦等他缓过劲来,又问:“还有么?”    “还有,”冯三恪想了想,接道:“衙门里有个仵作,揣测凶手身形与我一般,力气也大,正好也与我一样。而我在镇子上呆的那几日,就成了畏罪潜逃的证据。”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再想不出别的了。    “行了,差不多了。”    虞锦从弥坚手里拿过他记下的东西,略略看了一遍,并无遗漏,便道:“等我把这信递到孙捕头手上,叫他看看有什么蹊跷。若是他看出了门道,咱们再往海津府报冤案,这案子就能重审。”    冯三恪眼巴巴看着她。    这眼神直叫人心尖一软,虞锦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养伤,别想太多。这几日|你闲着没事,不如学学算盘,把十以内的加减拨明白。算盘我也给你带了,不会就问博观。”    “冯哥眼睛还没好呢。”弥坚小声提醒。    虞锦微笑:“那就闭着眼拨,正好练练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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