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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狼

吕大赖子显然是吃了肉喝了酒,醉醺醺的两只眼睛都发直。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急什么急,赶紧去给少爷我寻了翻本的银钱是正经。快去快去,好好翻检一回秀姐儿的梳妆盒子,我恍惚记得过年时她戴过一支珠钗。”    丫鬟心下焦急,眼巴巴看着这位刚成了当家人的少爷,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可怜了:“少爷,您忘了?那珠钗我上个月就拿给您花了。”    福生心里头又惊又气又急又怒,这丫鬟一早儿就背了主,拿了主家的贵重首饰出去。秀才老爷跟秀姐儿居然还半点儿不知晓,将个内贼留在家中。这对爷女也真是泥菩萨性儿。    吕大赖子登时沉下脸,一张马面在月光底下凶神恶煞一般,厉声呵斥道:“叫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还有,好生哄着秀姐儿。不得一注好嫁妆,我哪儿来的钱讨媳妇!”    小菊一张黑胖的脸上全是茫然,她嘴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道:“秀……秀姐儿不是要采选吗?选上了官家给十两银子,选不上也有五两银子的路费啊!”    吕大赖子实在是喝高了,加上急着找钱翻本,脱口而出:“采选个屁!采……谁?谁在那里?”    福生刚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被这一声呵斥惊得,差点儿没从贴着的墙上摔下来。    吕大赖子足有八尺高,站出来跟座铁塔似的。据说最会耍横斗狠,一拳能打穿土墙。小菊也是生的人高马大又高又壮,单一个她就能收拾了年小力单面黄肌肉的小叫花。    福生眼睛瞪得死大,脑子里头拼命地转着,思量从哪儿逃窜出去胜数更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犯不着跟这对奸夫□□硬杠上。    屋檐下头先发出了声响:“是我,癞子少爷。今儿不把米粮都备好了,明儿怎么开流水席。还有,癞子,你给的铜钱可只够今天一顿。既然碰到了,剩下几天的银钱也一并给了老身吧,流水席起码得开上三天。”    吕大赖子自己还没摸到赌本呢,哪里愿意听人跟他讨钱。他胡乱一挥手,烦闷道:“行啦,梁三婶子,秀才老爷家里这么大一份家私,还少了你几顿席面钱不成。”    说到底也没掏出银钱来,他一边敷衍着一边倒转回了前院。    小菊自觉已经是吕家板上钉钉的当家主母了,很有资格下巴看人。她鼻子翘上天,只两只黑黢黢的孔里头往外出气,带着鼻毛也飘出来一颤一抖:“好生收拾这席面是真的,我们吕家可是书香门第,金贵的很。别拿些乡野村妇的玩意儿出来糊弄人。”    装完了大头蒜,她忙不迭地一扭屁股又撒开脚丫子,半步舍不得离开的去追新鲜出炉的吕家少爷去了。    梁三婶子朝地上啐了一口,鄙夷道:“什么玩意儿,白被人操弄的东西。”    跟着她给席面打下手的娘家嫂子也笑:“啧啧,也就是秀才老爷这么个老学究跟秀姐儿这么个没出阁的小娘子看不分明。早两个月我就看出这丫头屁.股圆了,奶.子鼓了,一看就是破了瓜。我还想秀才相公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想起来找个人暖床了?也忒不讲究了,这么个粗壮货也能看上。随便寻个牙婆来,找个灶上娘子,好茶好饭有了不说,还能暖被窝。却不想是被吕大赖子先得了手。哎哟哟,这么个天天敲寡妇门的东西,盘弄个小丫头还不是轻而易举。啧啧,老的指望不上就去勾搭小的,这丫头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    梁三婶子冷笑:“她倒是敢谁的床都爬,爬了这么个混账的床,我看她哭得日子在后头呢。白被人玩了一遭儿,谁晓得后面要怎么发落。就是可怜了个秀姐儿,白白招惹了这么条母中山狼。”    嫂子顺着她的话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也太狠了些。吕家爷女两个都是面团儿一样的和气人。吕婶子在的时候倒是精明能干,可惜没给这爷女两个竟一点儿也不像她的性子。她也没给爷女俩留下个趁手的能干人,不然哪里至于落到这境地。”    梁三婶子摇头:“奴大欺主,要真是精细能干的,哪里甘心被人驱使。你没听戏文里头唱的那些,掌柜的得力,坑了少东家的也不少。就因为这爷女俩不是精明的,才只能寻个蠢笨些的丫头干些粗活。谁想到蠢笨的也不定忠厚老实啊。是忠是奸,哪里会涂在脸上叫人一眼看见。”    两人身影在月光底下略微晃了晃,福生听到那嫂子像是感慨万千一般:“说到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是这份家私惹人馋。”    梁三婶子连忙示意她噤声,压低了嗓门退回存放米面的库房,丢下一句:“你别给自己惹祸了,谁让吕老爷从当初进学起就得罪了梁二老爷,压了人家一辈子起不了头,我看梁二老爷眼睛都红了多少年了。不趁机踩死他才怪。”    “可不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都是从自家烂起来的。”    天井里头静悄悄的,又没了声响。福生总算是缓缓地喘匀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头正房挪。越靠近前院,人声就越大,但见堂屋中灯火通明,又隐隐约约传出了一干无赖破落户聚众耍钱的声音。福生连忙转了脚步,绕到边上,想从正房窗户朝里看个究竟。    这一路行来,他心中的疑惑愈发重了。好端端的摆什么席面?为了庆祝吕大赖子承嗣?且不说吕老爷这会儿多半被气得不轻,就是吕大赖子能当家作主了,这人显然也更加愿意将银钱摆在赌桌上。摆三天流水席,这不是生生从他身上挖下一大块肉么。    福生越想越心慌,他腿短脚步却快的很,只几步就奔到了正房的窗户外头。靠近了,只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女子的啜泣声。福生一听就知道是秀姐儿在哭,他心中似有火烧,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他都跟秀姐儿拜过天地父母了,照规矩说,秀姐儿已经是他的妻子。    可惜镜花水月,有缘无分。    福生看了眼自己的光脚板,那棉布做的好袜子上了脚没两个时辰,就叫人剥走了。    他暗地里叹息了一回,收敛了心神,努力看屋里的动静。    福生身量矮,眼睛堪堪才够到窗沿边,只能垫着脚小心打量里头的身影。他得避开了旁人,跟秀才老爷父女俩打招呼。    油灯底下,袅袅娜娜的一段身影伏着身子啜泣的,显然是秀姐儿。可惜窗子闭合的严实,他个子又小,愣是看不到床上躺着的吕老爷。    福生细看了一回,确定屋中没有旁人,连忙小心叩击窗户边,低声轻唤:“老爷,老爷,我是福生。秀姐儿,快给我开窗,我去给老爷递状子告到县太爷面前去。”    屋中久久没有回应,只秀姐儿哀婉泣血一般的悲音。    福生没听到那拉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估摸着秀才老爷是吃了药睡沉了,又敲打起窗户催促秀姐儿:“秀姐儿,快开窗放我进来,现在哭有什么用。”    这一回因为焦急,他嗓门不由自主放大了,话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堂屋里头的人忙着吆喝赌钱,没人有空搭理这边。    春秀一开始听到窗户响以为是夜风吹,这一回竟隐约听到了像是福生的声音。她赶紧起身抹了眼泪,转身先将正房门拴好,然后急急走到窗前一探究竟,恰好听见福生催促:“快点儿开窗户。”    待她手忙脚乱开了窗,外头立着的可不是她人才刚比窗台高不到一点儿的小女婿么。脸还肿着,额头上有淤青,显然没少吃苦头。宅子里头现在叫吕大赖子一伙人把持着,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费劲心机才摸进来的。    福生一抬眼就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红彤彤的,跟只兔子一样。秀姐儿娇美的面庞也被泪水洗的愈发白净通透,眉头蹙着,一脸的哀婉悲切。然而小叫花此刻更加关心病床上的秀才老爷,怜香惜玉的心极其有限。    他个子小,脚下没有砖石踩着不好使力,索性将胳膊伸给秀姐儿:“快,帮我用力,拽我进去。耽搁了时间就来不及了。吕大赖子已经把田契给梁家老二了。”    秀姐儿一听他这话,原本勉强止住的眼泪愈发淌锝跟小溪流一样。    福生不耐烦起来:“哭有什么用,快点儿,别磨蹭了。”    他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叫花,就是时不时受到了老黄掉书袋的那点子熏陶,也极其有限,哪里真能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大防真印在脑袋里头。平日里,他还能勉强提醒着自己装相,此刻一着急,马脚露的一干二净;全然意识不到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娇小姐拽着外男的胳膊进房间,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秀姐儿虽然日常操持家事,却也是大门不出,从小接触的人跟事都极为有限。这厢叫福生一吼,居然乖乖地按照对方的吩咐,站在板凳上,将他给拽上了窗沿。    后面的事情就用不着秀姐儿再费心了。福生上半身探进来,手一抓住窗沿,腿脚就迅速地缩了上来。他也不浪费时间,手脚麻利地翻身进屋,嘴里不停:“让老爷写状纸,我去县衙击鼓鸣冤。自古自家事情自家决断,还轮不到外姓人做老爷的主。”    他人刚紧走几步到床前,就觉得屋子里头气味怪得很,不是药汤的苦味,而是有点儿像……他还没来得及辨认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味儿时,房门响了。    外头传来小菊的声音:“阿秀,嫂嫂给你下了汤面条来,你不吃不喝哪里是个事儿。”    小叫花都要被小菊这丫鬟给气笑了,不知天高地厚,拎不清自己有几两重,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居然也有脸自称嫂嫂,真是好大的口气。可惜就是这么个东西,小爷他也得捏着鼻子避让开来。    韩信忍□□之辱,小爷不吃眼前亏!    福生朝秀姐儿做了个手势,赶紧躲到了吕老爷的床底下去。    秀姐儿木着一张脸去给小菊拿下门栓,直接甩了脸子,半点儿没给这位所谓的当家嫂子留面子。    小菊垮了脸,显然十分不悦。她冷笑了一声:“没见过这么大气性的小姑子,当着嫂子的面也下脸。”    话一出口,外面响起吕大赖子破锣一般的声响:“好生伺候我妹子用了晚饭!”    小菊显然十分畏惧这位少爷,身子哆嗦了一下,赶紧回身称是。待阖上了门板,再转过头来,又是满脸的笑。    她人立在灯下,福生一抬眼,差点儿没被吓到。这一脸的脂粉,也不知道抹了几层,一笑起来,白.粉簌簌往底下落,恰好似个六月飞霜。    小菊将手摆在春秀面前显摆了一回:“县城里头铺子里才卖的香胰子,少爷特意给我带的。”    福生鄙夷地撇撇嘴,再好的香胰子用在她身上,也没见她皮子白上半点儿。    小菊自个儿却畅快的很,她作势要捉春秀的手,掐着嗓子扭腰做出个推心置腹的模样来。结果被春秀往边上一侧,躲开了她那双又粗又短的黑手。    那双手没着没落地悬在了空中。    小菊心中羞恼,重重地一屁.股跺在板凳上,差点儿没将凳子给压倒了。福生见了,替板凳害疼。    黑胖丫头抽出刚从春秀的箱笼里头翻出来的绣帕,没理由当家嫂子的穿用还不如小姑子的道理。她将帕子一甩,掐着嗓子冷笑:“行啦,阿秀。咱们姐妹一场,现在我这个做嫂子的要跟你说说女人的道理。亏得老爷自小教你女四书呢,三从四德的道理总是要懂的。长兄如父,在家从父。”    福生蜷缩在床底下忍不住想跳脚,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也知道在家从父?秀姐儿可不是从父,招了他这个上门女婿嚒。    春秀面若冰霜,眼睛压根就不愿意看小菊:“父亲还教导我,奴才变节应当直接打杀了,提脚卖掉。”    小菊勃然色变,一张锅底涂了面粉的脸这下子涨成了关二爷。她跳起身,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响,惊得床底下的福生都是心中一颤。    春秀一张小小的清水脸上,此刻全无悲怯畏葸的神色,反倒是眼睛睁得大大:“你倒是敢与虎谋皮,也不想想那吕大赖子是什么玩意儿。他娘好歹生养了他一场。现在人在窑子里头,这人不以为耻不说,还有脸去窑子里打秋风,这样的人,你也敢勾搭。”    小菊又慌又乱,直直地将汤面条往她面前推,眼睛下意识地就避开:“那是他爹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他都过继给老爷,自然就是老爷的儿子,跟那头毫无干系。再说了,那时候他爹不是家里穷嚒。要我说怪就怪夫人心太狠,倘若她当时肯拉拔一把,哪里就至于卖掉他娘呢,还不是债主逼得太厉害了。”    说着这丫头还嘀咕了一句:“心太硬,难怪不长命。”    春秀一张粉脸气得通红,指着小菊的手指头都颤抖了起来。可惜秀才家的小娘子不会骂人,怒到极点,也只能吐出一句:“你不可理喻!等你被发卖了那天,可别说我不顾主仆情谊,连提点都不提点你一句。”    小菊心中有种难言的痛快。她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扭着身子,自己先呼呼啦啦吃起面条来,嘴里头含混不清:“秀姐儿,我也看在姐妹相好一场的份上劝你,好生听你大哥的话,乖乖发嫁出去,别自个儿找不痛快。”    一说到这事儿,她又高兴起来,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显摆:“你大哥说了,待你嫁出门去,就迎娶我进门。自古姑嫂难和,他才舍不得叫我受磋磨的苦。”    福生越听越心惊,隐隐约约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心里头的念头已经直直往外面冲。吕老爷呢?怎么连秀姐儿在老爷病床前说话都不压着声儿,她就不怕吵着了老爷嚒。里头声响这么大,连他在床底下都听得清清楚楚,吕老爷就睡得这么沉,一点儿都听不到?    声音,喘气的声音,拉破风箱一样喘气的声儿;他怎么这么久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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