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至宴开之时，泰坤殿中却已座无虚席。官员们按照品阶高低一一落座，而众官员之前放置了一左一右两张桌台，正对王座之下，那便是左右相的席位。若是细细比较，便会发现二者之中左相之位更加靠前，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如此，无人能与之比肩。　　如流水般的宫人稳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面对各路官员一副副依顺恭敬之态。殿内的烛火摇曳，香薰的气息愈加浓郁，宴席未开，已有醉意。　　　　南风随着父亲入殿，百官随之起身行礼。对此，他虽不屑一顾，却又觉有些威风，即使心中有些矛盾，也不由得生出些许喜意与傲意。直至多年之后，他方才明白，这便是权力的滋味，只是他现在还不懂。　　只见霍相径直走向于王座左下侧的席位，南风紧随其后，落座于那席位旁多出的案几前。　　在左右相座之后，百官之前，便是王公贵戚之座。　　亲王之座座首坐着的是个和善的中年人，眉目可亲，笑意盈盈，相貌不算俊秀，甚至有些普通，却令人心生好感，此人约莫便是那先王无才的第六子恒王荀玉。　　中位尚且无人，大概是先王第八子瑞王荀炀，百姓都道这荀炀封号凄惨，单一瑞字，这字虽是好字，但这荀炀却是个残王，分明是担不起这个字的，越王却执意赐此封号。对此，有心者只觉心寒，无心者却道好笑。而那荀炀，并非先天残疾，此人年少时好骑射，擅领兵，一身非凡武艺，还耍得一手好剑。先王在世时，都笑说他武神下凡，赐名神武将军。荀炀早年率兵打仗为大越立下战功赫赫，是位名震七国的大将，却在玄冰涧一役班师回朝之际身中暗毒，导致双腿残废，令人叹惋。如今的玉将军霍齐光虽战功卓绝，却还未及神武将军锋芒，世人都道，若是假以时日，霍家二郎必是下一个神武将军。南风心中只觉可惜，荀炀名望高至如此，终了也逃不过英雄末路的悲戚。　　在中位之后，坐着的是一名少年郎，约莫年华十七或八，想来便是霍潆儿心中所求的良人，越王长子明王荀瑾了。由于他阿姊的缘故，南风多看了荀瑾几眼，端详间见得此人容貌上佳，却是不似他父王。南风听闻明王有位美丽却位卑的娘亲，想来这副容貌便是随了她的。明王是大越知名的俊郎君，为人亲和，才智也极佳，又因与左相嫡女有连理之向，更是成就了段佳话。　　只是这明亲王虽面容亲切，却令南风感到阴冷之意，总觉得这人眼中充满算计，本再欲多看几眼，却不想此时殿外便传来阴柔而尖细的一声：“大王到——”于此，他也只好作罢。　　　　殿内瞬时安静，只剩下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待越王入殿，百官皆伏地行大礼。南风便随父亲模样一同行礼。只听殿内肃然无声，唯余一人行走时所带出的衣料拂地之声。沙沙——那声音不快又不慢地响着——沙沙——声音愈行愈近——沙沙——南风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沙沙——一双绣有祥云图案由黑锦所制的靴子映入眼，金丝黑袍垂地拖曳——沙沙——那双靴子的主人缓步走过他面前，微微一顿，南风瞬时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移动。于是，他大着胆子稍稍抬首，对上了一双凌厉鹰目......　　荀渊暗道惊奇，他未曾想到过这少年会在行叩拜之礼时突然抬首。当他对上那双奕奕神采的眼，当下便是一怔，片刻便挪开目光，移步向前，南风也随即垂下眼。直至越王落座，他才随着百官将头抬起。　　　　此时，南风静静地打量起越王。王座上的人，与他父亲年岁相同，却更显深沉，但又少了父亲不群的风华。只见越王一双鹰目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极尽帝王家的霸气，而那一袭黑袍将其衬得更加阴沉。　　南风对这位越王有所耳闻，此人实是一位善纳谏的明主。越王荀渊乃先王嫡子，而其才气在先王八子之中却并非居于首位，他的母妃亦不受宠爱。在先王诸子争位时，这位嫡子不争亦不抢，一副与世无争的做派。而这大越之王的位置，原是轮不到他来坐的，不过荀渊的运气却是极好的，先王其余七子相争死了两个，残废了一个，剩余的三个兄弟害病死了两个，只余下一个老实的老六。这六皇子虽为人敦厚温和，却实是才智平庸之辈，如此一来，新王之位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嫡子荀渊头上。不过，南风却未曾因此小看了这位越王。先王诸子争位，他虽选择了明哲保身、退居战后，但却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树欲静而风不止。荀渊虽欲与世无争，他其余兄弟却未必能容得下他这嫡子，明里暗里必定使了不少计谋手段。诸兄弟或死或残废，而荀渊却能毫发无伤，登极王座，想来定不会是运气使然。此人必定是心机似海，不然无法坐定这越王之位。因此，南风紧绷的心时刻也不敢松懈。　　　　在越王举杯寒暄几句之后，宴会便开始了。　　宫人们不断端上美酒，恭顺地侍候在王公百官之侧。身形婀娜、姿态妩媚的舞姬们踏着轻快而复杂的舞步鱼贯而出，一时间博得众人眼球。宫廷乐师们竭尽其技奏出靡靡华乐。在月色笼罩下，辉煌而磅礴的越王宫之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南风对此实是毫无兴趣，只觉索然无味，举杯轻呷了一口酒。杯中的酒清冽香醇，方入口，便感凉意丝丝，入喉之后却如火舌卷席般炽烈无比，这是他头一回饮酒，只觉酒味辛辣，令人泪眼。待喉中灼感稍减，他便借着举杯的间隙观察众人，只见多数官员目光火热，如见到猎物的豺狼般盯着池中的舞姬，神情垂涎不已。　　见此，他不禁叹了口气，世人汲汲于功名美色，又怎知这不是瞬时浮华，终究却是黄粱一场梦，白骨一生涯......　　　　霍相察觉到身侧的叹息，当下便知他心中所想，知子莫若父便是如此。只得在心中暗自感叹，他的两个儿子都太过是非分明，太过端正，以至于面对丑恶的世事心中厌弃不已，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他这小儿子，自幼聪敏过人，连自己当年也不可与之相比。世人道，财不外露，才不外露，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若是生于寻常百姓家中倒也无妨，却偏偏生于重臣之家......才华过于出众便会引人嫉妒，能力过于超群便会惹人忌惮。品才无双便会成为民心所向，得万民之心，居极高之位，此乃历代君主之大忌。正因深谙此道，霍博衍一直低调行事，不愿引起君主的忌讳。而不知为何，近日来他得到了一些风声，如关乎紫微帝星降世，关乎大越太子生辰，关乎霍氏三子的骨相......　　流言的出现往往不是偶然，于其背后必有人指点，而究竟是何人，他还不得而知，之得更加低调行事。而偏偏正逢此时，越王指名南风赴宴的旨意将左相府推上了风口浪尖......　　　　于鼓乐齐鸣、酒香四溢之际，一些官员已然流露醉态，便不再矜持，开始大声高谈阔论起来，三五成群的议论起当今七国之中最为广传的话题：雍国之乱。　　因雍国之乱中有越国权贵涉入引来越王大怒，此事变为近来朝野之中的忌口之言，而如今众官员却因酒酣之乐以此攀谈。本是两三人的低言交涉，却因酒劲儿而变成了群人的高声辩论。　　　　越王荀渊状似无意地摇晃着手中的酒盏，兴趣盎然地看着杯中波动的酒光，实则他鹰目横扫，审视地看着下座的臣子们，这些臣子或是面露憎恶或是面带惧色，有恼怒的有忧心的，还有作壁上观不愿牵扯其中的。鹰目所及之处，一览而无余，直至他瞥见一抹红影......　　只见霍博衍正襟危坐，手持酒盏却不沾滴酒，全然置身于喧哗之外，对臣子们的争执议论全然不理。而在他身侧的白衣小子，肤白而瘦削，一双柳叶眉，黑瞳之中闪烁奕奕神采，却面露倦色。于方才双目交错之际，荀渊便已认出此子便是霍家三郎，并非其落座于霍博衍身侧，而是因其双眼之中神采非寻常孩童可比，那似曾相识的眼神，令他仿佛回到了身为先王嫡子的岁月。　　回忆至此，他面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