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从书斋中走出，走在回廊上，心神一阵不安。自他有记忆以来，未曾有过这样的不安之感，就算是那年失手打碎了祖父留给父亲的墨砚时，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不安。　　他实在无法明白，堂堂越王，为何要指名让他这不足十岁的龆年小子随父赴宴。难道是因他左相之子的身份？那自然是不会的，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军功显赫的哥哥，论资历、轮功勋，定然是那少年将军排在首位，岂是他这年少的霍氏第三子可比？那么，难道是因为他的文才？他霍南风虽不是张狂之辈，但确乎是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信，否则自己一个半大小子绝不会名动永安城，更不会与那燕国的卿氏子齐名。不过，越国有才之人比比皆是，他一龆年小儿再如何才华横溢也不至于令越王重视如此，指名令他赴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己究竟是因何才被越王青睐的呢？南风想不明白，他只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是云里雾里，但南风也并未显露于色。他看出了父亲眼中的愁虑，如若自己再面露困惧之色，无疑会令父亲忧上加忧，这断断是他不愿见到的。他一直希望快快长大，能如二哥齐光一般为父分忧，在此之前，又怎能为父添愁呢？　　自己虽是不懂此行究竟为何，但见父亲此行此状便知道此去不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是有道理的，自己只需谨言慎行、不连累父亲即可。如此想来，他虽仍有些顾虑，却沉下气来，多疑无益，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自己的才智，他还是有自信的。　　　　于是，他在木板上的脚步逐渐轻快起来，踩着细碎的光影，荡起轻柔的花瓣。正当南风如释重负正欲长吁一口气时，面前的廊上出现了一个焦急的身影向他跑来。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侍女已近在眼前。他连忙侧身避让，只见那侍女来不及同他行礼，便冲向书斋门口：“夫人要生产了——”　　南风瞬时怔住，一阵狂喜涌上心头，转身就要跑去见他娘亲，却被一只大掌按压住肩膀。他回首，是父亲。只见父亲一脸镇定，道：“莫要过去冲撞了你母亲。先同我去厅中等候。”肩头的手微微颤动。南风了然一笑，随着父亲缓缓向前厅走去。　　厅中已有了两个身影：潆儿大大方方地端坐着，眼神却飘忽不定；齐光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坐立不安，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刚进前厅的二人见了只觉好笑。　　　　南风落了座，便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这副模样便引起了齐光的注意，他便暂时地卸去了那副猴样，仔细听他弟弟究竟在嘀咕什么——“愿娘亲生的是个妹妹......愿娘亲生的是个妹妹......”　　待齐光听了个清楚，便转而大笑起来：“这小鬼头还在盼妹妹呢！”却见南风不搭理他，齐光便又来了劲儿，继而气他道：“你真当如此念叨便能盼来个妹妹？生男生女是老天爷注定的，与你何干？”　　南风闻言睁开眼，斜乜了他一眼道：“古人有言，心诚则灵。再者说来，我念叨我的，又与二哥何干？二哥既然有闲工夫打趣我，不如继续去做你那猴王，岂不痛快？”　　旁边的潆儿闻言笑出声来，管家侍女都垂首低笑，就连霍博衍听了也是忍俊不禁。　　齐光见状，虽恼但也不再说些什么，毕竟自己没有南风的牙尖嘴利。如此又只好坐下，继续抓耳挠腮起来。在场的人见他这副模样，笑得更欢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南风也有些沉不住气，正欲起身，却见一个侍女满头大汗地跑来，满脸喜色：“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夫人与小姐母女平安。”　　霍博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眼旁早已酸涩的双穴：“好事，好事。全都有赏。”说罢起身，“走，去看看你们的娘亲与小妹。”　　南风在听了那侍女的话后便早已欣喜若狂，此时父亲的一声准许，他连答也来不及答了，转头便跑。　　　　跑出热闹的厅堂，跑过寂静的庭院，跑上悠长的回廊，相府中的喜乐，齐光的喊声，他都听不见了。他飞快地跑在廊上，衣袂飞扬，带着纷飞的花瓣，踩着细碎的光影，喘息间，是那清淡的槐花香。跑着跑着，跑过了他这一生之中最美好无忧的岁月......　　　　“娘亲......”南风看着床榻上神色疲惫却面带喜色美妇人。　　“娘亲无碍，只是些许乏了。”霍于氏一双美目流露出无限柔情，“快去见见你小妹，你不是最盼着她的么。”　　南风点点头，兴奋的跑向抱着小妹的嬷嬷，嬷嬷一面笑着说小少爷真是猴急，一面小心翼翼的将怀中襁褓托与他。　　南风郑重其事地接过襁褓，轻轻地拨开层层绸缎，方才快跑时还未平息的喘息被他强行抑制，生怕惊着怀中的小人儿。这时，他那双清澈的柳叶眼对上一对半睁的水灵杏目。怀中的妹妹白净小巧，小圆脸健康而红润，不哭也不闹。　　　　“四小姐就在出生后哭了一阵子，喂了奶后是一点儿也不再闹了呢。”嬷嬷笑道，“瞧这灵动的眼睛，真是惹人疼爱，今后也必定是个出挑的美人呢。”　　南风不言语，心中却无比得意。他一开始就知道他娘亲怀的是个小妹，他一开始就知道他这小妹是这般讨喜模样，他一开始就知道这妹妹今后必定是个名动四方的美人......　　这时，那小家伙扭动了几下身子，惊得南风以为自己抱的不好委屈了她。却只见那小家伙从层层的绸缎之中伸出一双小手，想要触碰南风的脸。那双小手小的不能再小，南风一手便能将两只都握住。那小手白白嫩嫩的，还有些皱，不断地向前伸着。　　　　南风缓缓的将脸向前探，那双小手终于碰到了南风的鼻尖，轻柔的像羽毛一样，拨弄的他鼻尖发痒。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小家伙却就此愣住了，南风见她如此也怔住了。片刻后，那小手又覆上了南风的嘴唇，软软的如同棉糖。他半阖上眼，宠溺的亲了亲那只小手，喃喃自语：“我有妹妹了......”　　“小少爷当真是疼爱四小姐呢。”嬷嬷看到这一幕，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床榻上的霍于氏。　　霍于氏笑着点了点头。此时，霍相已至，身后跟着满脸兴奋的潆儿与齐光。　　　　“小妹在哪儿？”齐光人未到声先至，“快快抱来让我和阿姊看看！”　　南风抱进怀中的小妹，却是向后一退，道：“二哥你从战场上回来还不足十日，一身煞气可莫要冲到了小妹！”他一脸正色，眼中却是充满了戏谑之意。　　听了这话，屋中的人们都笑了起来。却见齐光怔了一下，挠了挠头，竟也不再赶着往前冲，连连后退：“这话说的在理。那三弟你可以再退远些，我怕煞气太重，躲不去。”　　其余人也随之一愣，笑声一片。　　　　而齐光似是还并未觉察，继而又说：“阿姊，你也离我远些，免得也沾上煞气，一会儿冲撞了小妹。”只见他一脸严肃，自觉与他阿姊站开了距离。　　霍博衍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实在莫名其妙，笑斥道：“这都是什么傻话？从未有这般说法。站那么远作甚？还不快去抱抱你小妹！”　　齐光这才露出了了然之色，恶狠狠地看向南风，却见南风已经笑得张狂，心下更是窘迫，怒道：“好你个老三！竟敢戏耍我！”说着便向南风扑去。　　南风此时怀抱小妹，躲也躲不去，只好连连求饶央告：“好猴王，好猴王，你便宽宏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闻言，屋内人笑作一团。齐光虽恼，却也觉好笑，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相府内一片其乐融融之景，岁月静好。　　　　“小妹还未有名字呢。”南风回首看向父亲，突然说道。怀中的小人儿似乎听懂了一般，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哼哼起来。　　霍博衍看向榻上的夫人，眼中温柔无限。看得潆儿艳羡，齐光咂舌。　　只见霍于氏回应了丈夫柔情似水的目光后，看向南风，招了招手唤他过来。南风见状，抱着小妹来到了他娘亲榻前。　　“南风，自从我怀上老幺你便念着是个妹妹。连城南的算命先生都说这一胎怀的是个小子，不想却是个姑娘。”霍于氏伸出手，碰了碰小妹光滑的脸颊，惹得她又不安分起来。“所以啊，南风，老幺是你盼来的。如此，老幺的名字便由你来取吧。”　　　　南风又惊又喜，却又觉不合规矩，只好看向父亲。却见父亲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他当下便是一喜，道：“小妹这名字我早早就是想好了的，只是放在心里未说。”　　大家立即来了兴趣，忙问他是什么。　　“霍家小妹，名明珠。”他道。　　有人了然，也有人不明所以。　　“我以为你会从各类诗词文集之中寻来，不想竟是无典无故。”齐光显得有些失望。　　“明珠明珠，掌上明珠。”南风也不恼，悠悠开口道，“明珠乃珍珠，而珍珠出于沧海，历经数年的砂石磨砺之痛，百蚌之中难求一枚。故而自古以来皆奉珍珠为至美之物，至美之物只送予珍贵之人。然，小妹便是那珍贵之人，我愿将明珠这‘至美之物’赠与小妹。”　　潆儿笑道：“典故又如何？这份心意是最最难得的。明珠这名字，我也是喜欢得紧。以此名与小妹，是最最合适不过的了。”　　　　齐光闻言，也觉有理，便愈发喜爱明珠这一名字了。只见他走上前，解开系在腰上的玉佩，递予南风道：“这玉是我十岁那年所得之物，自从得了便一直宝贝着，今日便将它送予小妹了。”　　南风看那玉佩，品色工艺皆为上等，还配有一条打得十分漂亮的璎珞。他认出，这是他二哥的心爱之物。他二哥十岁那年与那群王公贵族子弟一同狩猎，会挽雕弓如满月，百米开外一箭射中一头猛虎，惊得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们险些跌落马背。　　待众人前往，发现那老虎竟已然断了气，箭羽穿猛虎双目而过，却并未伤及皮毛分毫，可见其技之绝。越王大为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并将此玉佩赐予齐光，以为褒奖。自此，齐光便名震大越。颇为有趣的是，因他面容俊秀又有越王赐玉一事，便在民间得名“玉将军”。如此一来，霍家郎的名望更盛了。　　　　那时，南风只知他二哥骁勇善战，那穿目一箭随着而后的赫赫战功被一同记入了百姓心中。只是他却不知，那穿目之箭同时也贯穿进了越王的心里......自然，这已是后话。　　既知道了那玉的由来，便知道那玉佩于他二哥的意义。南风正欲推脱，却见他二哥目光坚定，只好笑着点头：“那我便代明珠收下了，二哥你可切莫反悔，这玉佩可是绝不再还你了。”　　齐光闻言，哈哈一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已说了要赠予明珠，岂有在要回的道理！明珠你可要看仔细了，你这两个哥哥究竟是谁更大度，谁最小气！”明珠在南风怀中躺的舒服，挪了挪身子，懒懒地闭上了眼。　　　　“明珠定是嫌你个猴王聒噪了。”潆儿一面笑他一面解下皓腕上的珠链递与南风，“这是东海珠串联而成的手链，共一十八颗，是我生辰时所得之物，今日便赠予明珠了。莫要推辞，这是我做阿姊的一点儿心意。”　　霍博衍与夫人看着这几个孩子只觉好笑，便道：“你们这就把礼送完了，还一个顶一个的贵重。这让我们该送何是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份礼还不够贵重么？”南风笑问道。　　堂堂左相被一个半大小子问的哑然，屋中的笑声持续不断。那笑声飘散在庭院中，越飘越远，渐渐渺茫，久久回荡于岁月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