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回到房中,发现前襟已被汗水浸透,无奈地摇了摇头,唤来侍女,准备沐浴。 未等片刻,浴桶和热水便已备好。南风屏去侍女,自行褪去层层衣衫,露出了雪白却瘦削的躯体。他迈入浴桶之中,在适应了水温之后缓缓沉下身子,解开发带,瞬时间如墨般黑亮的长发一散而开,铺在水面上,而后又沉入水中,随着水纹缓缓波动如同荡漾的水草。 南风闭上眼,纤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水汽。他抬起修长的小臂,用手拨拢发丝,白皙的手指顺着发端一寸寸向下捋,发丝紧紧的贴着骨骼的轮廓......手指一路缓缓顺下......忽然,他的指尖微微抬起了一个小弧度,他移动的手也随之停顿下来。在他的指腹之下,耳后偏下的位置之上,有一处稍稍突出的骨。沾着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微微的睁开眼,眼前浓浓的雾气,看不清他的神情。 自南风有记忆以来,父亲每每用他那大掌抚摸他的头,都会轻轻摩挲他后脑那突出的骨。记忆里的父亲,每次都会眉头微蹙,面色阴沉。记得有一次,他向父亲询问,父亲细细打量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南风,定不要让旁人知晓了你这块骨,更不要让人碰了去。”他应声。半晌,父亲问道:“南风,你可记得你的生辰?”他嗯了一声,道:“永平六年,七月十六日卯时。”父亲这才点点头,眉眼间的阴霾消去少许:“可是莫要记错了。”他乖巧的再次应声,撒娇似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父亲却不再说话了,目光投向了远方高大的宫阙。而他听得云里雾里,父亲终是也未和他讲清楚。 “少爷,相爷请您去书斋。”此时,侍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睁开眼,将头全部没入水中,黑发彻底浮散开来,晕出了一层又一层,似一朵绽开的莲花。零星的气泡从水下涌出,南风随之浮出水面,将回忆抛去脑后,起身更衣。 南风走过树荫浓密的院落,走上长长的回廊。回廊旁边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如今正值盛夏,槐树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轻盈的飘落在木质的回廊上,飘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此时已是晌午,阳光静默地垂在枝丫繁密的槐树冠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廊上,斑驳的树影间沁出槐树花清新的气息。 南风想起,自己再小些的时候,在这条回廊上随着齐光跑着,齐光会放慢些步子让身子孱弱的自己追上他,两人大笑着,脚下的木板发出很大的声响,喘息之间都是淡淡的槐花香......而身后的胡伯,不遗余力的追赶着他们两个,那是因为他们二人又偷摘了胡伯最最稀罕的枣树上还未成熟的青涩枣子...... 嬉笑声从岁月的深处传来,在回廊上回荡着,南风嘴角带着笑,稚气的脸十分美好。清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吸入了一树的槐花......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南风走到书斋门口停下脚步,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父亲。”他轻声道。 “进来吧。”屋内传来的声音中充满了疲倦。 南风心中微动,只觉父亲召自己前来所为的并非好事,但他手上的动作也不耽搁,随之拉开了书斋的木门。 只见霍相同管家胡伯站在书斋内,胡伯立于书架前,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胡伯身上,将胡伯已有佝偻的身形描出一层暖色的光。胡伯见了他,眯着眼笑了,微微向他福了身,便离开了书斋。南风对胡伯回以笑颜,精致的脸透亮又无暇。 胡伯将门带上,南风此刻便向父亲看去,只见霍相站在书案旁,光线照不进那里,划下一条分明的光影线。霍相站在阴影之中,面容朦胧,不见悲喜。而南风却有一种感觉,父亲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爹爹。”无人在旁,南风便换了亲昵的称呼。父亲这一称谓固然正统有礼,但他更喜爱爹爹这一称谓,显得更加亲近些。 霍博衍稍稍沉默了片刻,从暗处走出,伸出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头。 霍博衍身材高大,南风七岁才勉强长到他腹前。南风仰头望着自己的爹爹,只觉得爹爹是如此伟岸挺拔,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位极人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越左相,仁为百姓所敬,才为七国所知,能为帝王所识,令他心中无限憧憬。自有知以来,父亲霍博衍便是他心中的英雄,是这天底下最最厉害的男子。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现,父亲并非自己心中所想的那般潇洒恣意,父亲似乎有很多很多的忧心事,但是父亲他从不说。于是,他便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似他二哥那般,为父亲分忧。 “爹爹唤南风来所为何事?”南风抬手握住父亲的大掌,一双眼睛明朗清澈。 霍博衍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不禁有些感慨,岁月不饶人。七年前呱呱坠地的婴孩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不过龆年便已才动京师,与那燕国卿氏子齐名,想到此处,他叹了口气,道:“半月后,宫中泰坤殿摆宴,你随我同去。” 南风心中震惊,面色却未动容,静静地望向父亲,问道:“为何不是二哥?” “王上指名,让你随我同去。”南风只见父亲眼中的愁色愈浓,便捏了捏父亲的手,垂眸问道:“南风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霍博衍握住儿子的手,以为他是因未参加过如此大场面的宴会而害怕。 “即便是虎穴龙潭?”南风又问。 霍博衍一惊,细细打量这小儿子,却见他垂眸依旧,见不得眼底神情。自己已将愁意掩饰的极好,另两个孩子也并未发现,就连夫人也只是察觉一二,并未深究。可眼前的小儿子,却一眼看出自己的愁绪,并能一次推测一二,属实令他意外。 “即便是虎穴龙潭。”霍博衍点了点头,随即捏了捏南风的小手。这是他二人独有的交流方式,在南风更小些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他紧锁眉头的时候,那双小手会捏一捏他的大手,让他放松。反之,南风紧张害怕的时候,那双大手也会来捏一捏那双柔软的小手,告诉他不要害怕。 此时,南风抬起眼,直视父亲,目光灼灼,无半分躲闪之色:“南风定不会让爹爹失望。” 霍博衍对上那双清澈的眼,其中自己的倒影是如此高大。他伸手将儿子揽入怀中,笑道:“傻小子,你未曾让爹爹失望过,你一直是爹爹心头的骄傲。” 南风将头埋入父亲的怀中,呼吸着那浓郁的墨香。 “南风,你是爹爹这几个孩子之中最聪慧的。爹爹无需多言,你便会懂得该如何做。”霍博衍俯下身,将南风揽得更深,“南风,切莫忘记爹爹之前嘱咐你的话。”说着,他的手在南风头上拂动。南风感到那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了自己脑后的一块骨上。 他点了点头:“爹爹的话,南风谨记于心,定不会忘记。” 霍博衍闻言,叹了一声,声音低沉:“这世上,最是南风知我意。” 宅邸外,衣着朴素的稚童们你追我赶,稚嫩的童谣回荡在宽广的街道上:“六月里,七月中,东方太白星鸾动。十五夜,十六朝,斗数之主凡间往。天宫虽高留不住,只任银梭过九霄。不知关中龙何在,但看西南紫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