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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与混沌

克莉丝汀  终于,在之后的几周里我们步入了正轨,埃里克虽不情不愿,可还是允许我照料一些家务事,就像一位普通的妻子一样。  值得高兴的是,我学会了骑马,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有好处。他给我买了一匹马,我们经常一起在湖边驰骋。  听起来相当浪漫。  我们常在湖边野餐,我会给他讲在瑞典和在歌剧院的日子,他之前肯定听过无数遍了,但他仍旧听得很认真。相比聊天,他还是更喜欢听我讲话。  “你能给我买些种子来吗,我好弄个花园?”在一个美妙的下午,我俩坐在草坪上的时候,我问道,“我们可以弄个小型农场。”  “我们没办法从我买的这块地上盈利,亲爱的,不过你要是想种点东西我们自己吃,那倒可以。你想要什么种子?”  “番茄,马铃薯,胡萝卜……还有莴苣,还有香草。”  “我们房子旁边有块不错的地,你懂不懂园艺?”  “不太懂,你呢?”  “根本不懂。”  “呃,如果我们种的够多,总有一种植物会长好的。”  他笑了:“或许吧……”  “我小时候多少学了一点,但是现在不怎么记得了。”  “既然你那么想种,我想我可以买本园艺书。”  “好啊,拜托了。我知道一些基础知识,像是翻土,除杂草,还有一般准备之类的。”  “春天来之前,我们也该种些花,在房子前面。一些百合花?或者蔷薇?”  “蔷薇不是很难养吗?”  “不知道,不过你刚才提出的那些尝试,还有不太对的园艺方法,难道不适用于这里吗?”  我笑了:“适用。”  像这样,他纵容着我想要创造一个什么都养的小农场的想法。周围有生灵环绕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们有马,有鸡,还有埋在地下,等待发芽的生命。我一直都认为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才是最适合我的。  “我们能不能也养只牛啊?”  “牛?”他离开鸡圈的时候说,“养牛干什么?”  “喝牛奶。”  他叹了口气:“现在就养这些吧,如果我们总是心血来潮买动物的话,将来可能会后悔的。”  “我想,你说得对。”  “你想?”  “我还是想要一头牛。”我逗他。  “真那么想的话,夏天吧。”  我吻了下他的脸:“你没办法对我说不,对吧?”  他低下头看我:“对啊,也许这不算是什么好事。”  “呣。”  把精力分散到照顾花园和动物上对我们俩都好,这使我们亲近,又免去了交谈,而交谈可能正是一切问题的源头。我们的交流应该建立在更周到的斟酌和理解之上,我感觉我们俩都有错,不过最近我们做的好多了,几乎是天壤之别。  在我的要求下,埃里克每天都会向我倾吐一点他的往事,之后就由我像拼难解的拼图一样厘清,有的夜里我躺着不睡,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才会因为自己孩子天生不同就那么讨厌他,讨厌到在那两个在她眼皮底下欺负他的哥哥们死去之后,就把十岁的他送走。  某天夜里我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入睡。我辗转几番,甚至借着烛火读书以分散心神,之后,我溜到走廊上,听见了埃里克那经常在死寂的夜里发出的呜咽声。  我推开他的门:“埃里克,亲爱的?”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身子抖得厉害,他呜咽的话语在我听来像极了“妈妈”,我轻推了下他的肩膀。  他立刻坐了起来,我吓得退了一步,怕他在无知觉的情况下伤害我,但是他只不过是在夜色里大喘气罢了。  “你……你为什么在这?”他急忙遮住脸上的畸形之处,“回去睡觉。”  “我不会再让你每晚都被睡梦折磨了。”我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我能和我的心魔抗衡,”他冷冷地反驳,接着叹息,“回去睡觉,亲爱的,别管我的事——”  “我就要管,”我坚定地说,“要是在我丈夫需要的时候弃他不顾,那我成什么妻子了?”  “请回去睡吧……”  他几乎是在乞求,我双唇绷紧,走向他的床。是认真的吗?三周过去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克莉丝汀?”他疑惑不解地低语。  我拉开被单钻了进去,他急促地吸了口气。  “你没事吧?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眼里盈起泪水:“我止不住地想你告诉我的事——”  “我不该跟你讲的——”  “不,不,我得知道,关于你的事……我就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残忍。”  “你不是见过我的脸了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的脸不该被那么残忍地对待。”  “但是我的行为该,你是不是之前说过这句话?”  “没人该被残忍对待。”  我们都静默了一会儿。  埃里克清了清嗓子:“你要回自己床吗?”  “这就是我的床,”我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手放在膝上,“是时候接受婚姻了,而不是把它当作游戏,这会伤害到你。我知道,作为你的妻子,我却没有一点妻子的样子,让你很受伤。在主的面前,我们是夫妻,我说过我会陪伴你但是……那不对,那是被误导的。”  “你觉得我会和你分享这张床?”他的眼睛睁大了,“认真的吗?你信任我?”  “我嫁给了你,可我从来都拒绝……拒绝一段真实的婚姻里该有的任何一部分。”  “那是合乎情理的,亲爱的,虽然要承认这一点让我很难过。嫁给我是你疯魔的一种行为。”  “我知道……”我悲悯地承认,“感觉就好像,我……我一直都是迷糊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想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得做什么,什么是正确的,我……我想更明确自己,我好一阵子都没这个自信了。”  他转过身子面对我,这让我大为吃惊,但是并不害怕。  “你似乎是有这个自信的,你的行为证明了这一点,在我们……接吻的时候,在你谈着你想在小农场里养些什么的时候。”  我微微一笑:“我很想有一个农场,即使只是小小一个。”  “我想,这是让你想起了瑞典吧。”他小心翼翼地打趣。  我笑了,抹去眼泪:“是的,非常想……”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暖心的沉默。  “总之,埃里克,在一两年以后,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样?”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问题。”  “你住在这里觉得一切都好吗?农场是我的主意,你只是随我的心意。”  “当然好,你在这儿,你也很乐意住在这儿……不是吗?”  “我想是的,是的。可我也想说,呃……”我用指尖玩着被单,“你对孩子有没有兴趣?”  “没有,”他立刻就回答了,“不可能有……你怎么会在我们俩都没圆房的情况下提出这个问题的?我也不觉得我们会圆房。”  “我们当然会……终究会,我想,只要足够信任彼此。我只是……我很担心……没有孩子。如果我年岁再长一些,可能会改变想法,万一那时候已经没办法生孩子了呢?”  “我搞不懂你。你为什么想和我生孩子?”  “你是我丈夫啊,我又不能和别人生孩子,那就叫通/奸了吧,这是其一,其二,我不介意和你生孩子。”  “噢,是啊,你是觉得家里有个小恶魔到处乱跑会让你很高兴咯?”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突然打断他,“你认为我这么肤浅,你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我又不是你的母亲,如果我的孩子和你有一样的脸,我照样会全心全意地爱他,明白吗?”  “但是你不会有我的孩子的,我不许你有。”  “我是女人,我才是决定要不要孩子的那一方,相反,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我听说——”  “在一般人家,是丈夫决定要不要孩子。”  “在一般人家,丈夫通常都决定要。”  “你自己说过的,你不想要!”他下了床,“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不……现在不要,但是……我觉得不生孩子的话,说不定会后悔。”  “你二十一了,在你担心这事之前还有九年时光……除非有一天你过来告诉我没孩子就活不下去,否则永远别想和我生,我已经为此受够诅咒了。”  他开门打算下楼。  “埃里克,等等,”我恳求,“我本意是睡你身边啊。”  他在门口停住了,然后回到床上。他没办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我贴他更近了,把头倚在他胸口,我听见了他剧烈的心跳。  “唱歌哄我睡吧,好吗?”  “当然。”他平静地回答。  第二天,我醒来时身边无人,床却铺好了。对此我感到愉悦,笑了笑,开始伸懒腰打哈欠,然后就听见楼下门打开,接着被狠狠关上的声音,还伴随着埃里克的一声又响又愤怒的叹息。  我睡衣都没换就下了楼:“出什么事了?”  “有狼把鸡给弄死了。”  “一头狼?”  “管它一头还是一群,鸡都死了。”  “所……所有的?”  “我们还可以再买,我会做个更好的篱笆。”  “马还好吗?”  “马厩保护了它们。”  “可是狼是怎么接近鸡的?”  “围栏是用来把鸡困在里面的,而不是让它们出去……最近有听到狼嚎吗?”  “倒是Poco在学狼嚎……”我望了下周围,“Poco去哪里了?”  “大概在厨房,我去看看。”  我有点不安,便跟上他。我想Poco应该是没事的,毕竟房子的门都上锁了。  “我不知道它在哪,你叫叫它。”  “Poco!”我大喊,上楼回到我自己房间,“Poco!Poco,亲爱的,你在哪儿?”  “他听不懂法语,克莉丝汀。”  “安静,求你了,埃里克!”我开始慌了,“你昨晚锁前门后门了吗?”  “当然锁了,我相信它只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别担心。”  “等下,等下,我们是不是把它拴在树上了,这样在整晚被关起来之前它就能四处跑一跑了?睡觉前我们……我们是不是没有把它带回屋子?”  “我……克莉丝汀!”  我夺门而出,他则把我拦腰抱住,拖了回来。  “你要冷静一下,我去看看它的情况。”  我哭了出来:“是我的错,昨晚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伤心过头了,我——我把它给忘了,我怎么能这样?”  “嘘,呆在里面,不是你的错。”  他出去了,我的手绞在睡衣里,因为惊吓而抽泣着。丢了鸡是小事,可是我是真的很爱那只小狗。  埃里克回来了,双手空空。  “绳子断了,很遗憾,但是……”  我抱住他开始哭。  “我可以给你买只新的。”他轻拍我的头提议。  “别说了,”我尖刻地说,“求你别说了……”  我沉浸在Poco之死的痛苦里好几天,埃里克为我买来鲜花与巧克力,我想他这么做是从别人对待自己伤心的爱人的方法里学来的。他没有嘲笑我傻,也根本没有提起Poco。他演奏音乐,他为我读书,他……他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发生这样的变化,他是不是更懂爱了呢?  大多数夜里,我俩坐在壁炉边,尤其是在寒冷的时候,仅仅各自为伴。从一开始坐的离我那么远,到越来越近,到最后坐在我身边,到后来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枕在他腿上,这过程真是奇妙极了。我知道他更喜欢膝枕,膝枕的时候我经常由他玩我的头发,可有点过于亲密,所有只有在我睡着或者信任他的时候我才会让他那么做。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在考虑摆脱掉他的面具。没有戴面具的必要,对他来说也不会感到舒服。最重要的是,这阻碍了我们的信任。我很明确这一点。  “埃里克?”他在钢琴边谱曲,我一边轻声唤他,一边坐到他旁边,“我要跟你说件事。”  “现在我忙着呢——”  “忙到不能理我?”  “那倒没有,但是再让我……好了,刚想到的旋律很容易被遗忘的,瞧……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要跟你说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我们不生孩子,克莉丝汀!”  “不是这事,是……对我们的关系很重要的事。”  他转向我:“什么事?”  我咬了下唇:“你的面具,在这档子事上我对你很有耐心了,但是它不能存在于我们之间。”  “我把我骇人的脸藏在面具之后是为了不伤害我们的婚姻。”  “但就是它伤害了我们的婚姻!”我断然说道,“只有你不戴面具的时候,才是你坦诚待我的时候,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远离什么‘骇人’,而且根本没有‘骇人’一说。在这栋安全的屋子里你不该再戴着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更喜欢戴面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也站到他面前。  “因为你以为它能给你带来接纳。不管你戴不戴面具,我都会接纳你,戴面具不可能舒服的——”  “我不会让你每天盯着我的脸看,克莉丝汀,我爱你——”  “我爱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回你说话的口气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也许是不一样了,在我看来一个月能大大改变一个人……我真的爱你。”  “对丈夫的爱?”  “我想是的。”  “再有底气一些,是还是不是?”  “我还没有这个底气。”  “那就让我继续戴着吧。”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把自己藏起来的。”  “我不是在藏!”他大叫道,我吓一跳,不过还是定定站在他面前,“你根本不知道这面具意味着什么!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用破布遮脸,因为破布上至少还有可怜兮兮的缝隙,后来到了杂耍团,他们不让我遮脸!我的脸就是我自己,我是个怪物,克莉丝汀,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之后我逃走了,给自己做了个大大提升外表的面具。在波斯,人们都尊敬我,因为他们看不见我的样子!在中国,在俄罗斯,旅途中我被当人看待,就是因为这块瓷片,你明白吗?这东西赐予了我人性,而你却希望把它摘下?”  “是的,”我坚定地回复,“我想把它摔个粉碎,因为不管有没有它我都把你当人看!我不像那些人一样,我这不是仁爱,我是你的妻子……如果我能在你睡着时把它偷走,我是会这样做的。我讨厌别人因为接受不了你不戴面具时的非人之处,就强迫你戴的这东西!你和其他人一样,脸部的瑕疵不能改变这一点!现在在我做出些鲁莽的事情之前,把它给我。”  我坚定地伸出手,他的眼中战火在燃烧,我在脑中祈求他会屈服,请一定让他明白这对我们来说都不是最好的……  他的指尖碰到面具边缘,摸索着面具线,轻轻地,几乎是痛苦地,显露出了那张扭曲的脸,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他把面具递给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这片瓷的重量。  我扔掉面具,抱住他的头开始吻。噢,我之前从来没这么吻过他,多令人激动!这是个完全不一样的吻,是我和劳尔所耽溺的那种绝对不正当的吻。嘴与唇,激烈的心跳,由此产生的颤栗,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沉溺吻中,失去自控,埃里克已然贴的很近,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我腰间游移,接着不断向上探索,另一只手越来越低,缠在我睡衣的裙摆里……  我抽身离开,沉重地喘息着,我们为刚才的体验感到惊讶无比,盯着对方,我捡起他的面具,逃回了房间,在迷惑之中把手插进头发里。  刚刚发生了什么?    埃里克  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能对她做那种事?像那样碰她,我怎么就不能在她腰上停顿,感到知足?她只让我碰她的腰啊,我做了什么?让她以为我可能——  我不敢想她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去了地窖,这样我就可以反省,静静地哭。  她刚刚接受了不戴面具的我。我究竟是有多自私,多邪恶?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她安静的足音和颤抖的呼唤,我没回答,还是呆在角落里,把自己禁闭在属于我的黑暗里。  她可不傻,不管她是怎么看的,她绝对不笨……的确,她嫁给我的这个决定是挺傻的,但是似乎在向正确的一面转变……又或者永远不可能正确。  她敲了敲地窖的门:“埃里克,亲爱的?”  她怎么能那么叫我……为什么?  “抱歉,”她呜咽着,明显在强忍泪水,“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的,我太笨了……你没做错任何事,根本没有,你只是……爱我……”  我无法忽视她的眼泪,我走上那小小的阶梯,看到了这位天使为了她不该承受的责难而哭泣。这是我那少得可怜的自控力造成的错。  “对不起。”  “不,不,我才对不起,我让你觉得——”  “你没允许我那样做。”  “你本该得到允许的,这是你的权利——”  “不是我的权利。”  “作为我的丈夫,你有权利得到我不敢给你的东西。”  “不敢?为什么不敢,亲爱的克莉丝汀?”  她眼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调整了一下站姿,使我想起了微风中摇曳的花朵,她吸着鼻子,拂去脸颊边的一缕鬈发。  “是不是因为歌剧院里的闲言碎语?那些废话里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我只是害怕变成……你的。”  “我的?”  “我不想被骗了,我信任你,但是我就是……怕这么早就把我的信任都给你了。”  “只是个吻而已,亲爱的,我并没有一定要圆房啊。”  “这不只是个吻,是——”她扶住额,“太罪恶了。”  我忍不住嘲笑她,她是正经地觉得这很罪恶吗?我们都结婚了,她哪来这种想法的?  不过看到她泪水朦胧的眼睛后,我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什么意思,罪恶?”我轻声说,“情/欲不能叫罪恶,尤其是在婚姻当中。”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我以为爱情就是……”她哽咽了一下,“吻和轻抚,而不是那种。和……劳尔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爱就是纯洁意义上的一种美妙之物,梦一般的简单的爱……不是这种……狂热的心绪,我……我不能理解这种心绪。”  “除了这个之外你还怕什么?”  她犹豫地咬了下唇:“我差点儿……停不下来。”  “为什么要对这个这么难过?”我很快变得急躁起来,追问道,“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想停下,不就说明是好事吗?”  “但是这和我想的不一样……那么无法控制,我从未和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接过吻,从来没那么快——还有——”  不管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词,她就是不肯再说下去了。  “我看你是累了,需要休息,再加一句,回你自己床休息。”  她点点头,转身上楼。我叹了口气,她的茫然迷惑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她在哭的时候,我甚至没办法庆祝被她渴望的这份喜悦。  坚韧如她,偶尔还是会那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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