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 “克莉丝汀?” 我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下楼梯,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嗑了药。我在屋子里游弋,手撑在墙上,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寂静。远处,一只公鸡进入我的视线。 我突然意识到前门是开着的,一封信钉在门上,信中的字句从爱语转为悲诉,再变成恶言,我衣冠不整地冲向夜色里。森林里起了大雾,而她不见踪迹。一个影子在树干之间穿梭。 “克莉丝汀!”我大喊,声音极度疲累,夹杂着哭腔。 我听见了啜泣,那令我痛苦的熟悉的啜泣声。我奔跑起来,树枝抽打在我身上,面具也丢了。 “克莉丝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克莉丝汀!” “劳尔!”这就是我得到的回应,“劳尔,救我!” 我把恼怒搁到了一边。为什么不叫我? 我坠入面前乍现的深渊,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克莉丝汀的哭泣越来越响,越来越慌张,对她心爱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刺耳的尖叫。 我不顾疲惫地跑着,追寻她的声音,我呼唤她,告诉她我正赶来,可她似乎听不见我。 一道光亮刺入黑暗,一盏火光摇曳的枝形大烛台照亮了一间我永远无法逃出的房间,充满镜子与死亡的房间。克莉丝汀就在里面,我能轻而易举地看穿这套精妙的装置,就像我从她更衣室的镜子里往外看一样容易。她穿酒红色裙子,头埋在暗色的裙中,只有棕色的鬈发告知我她的身份。 “谁在那儿?”虚弱无力的声音。 “埃里克,”我呼吸急促,喉咙中间堆满了恐惧。 “埃里克?”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深陷在灰暗中的蓝眼睛,“是谁?” 在那瞬间,她的提问和骇人的模样令我不知所措:“你的音乐天使。” 她害怕地哭了出来,朝远离我声音的方向退去,退到铁质树的旁边,那正是酷刑室的方向。 “求你,别再把灯【注】打开了!”她哀求。 “灯?不,不,我不会——”我的眼睛因暴怒而瞪大,“之前是谁开的?谁伤害了你?” “你,你把我关在这!” 我张了张嘴:“不,不——我没有,我不能够——” “你还抵赖?”她一边呜咽,一边把头埋进红裙子里颤栗,“灯亮起来之后,有好多可怕的东西。” “我不会开灯的,我把你弄出去,我保证——” “不,不,不要,求你了!”她绞紧双手乞求着。 “为什么?” 她现在只剩下哭,我惊恐地发现她裙子的边缘是白色的,红色是被血染出来的,她在泣血! 挂在铁树枝上的套索离她相当近,似乎在召唤她过去,这一切远不能使我松口气。我试图打开酷刑室的门,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我重重地捶那坚硬的表面,而克莉丝汀蜷缩起来,害怕地颤抖。 “克莉丝汀,里面有个按钮,”我以恳求的语气说,“你必须要找到!我会撞门,你就在墙上摸摸,你会找到一个小小的凸点,那是可以让门打开的。” 她摇头:“我宁愿呆在这里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混沌之际我一边大喊,一边张望周围,想找到能打碎玻璃的东西。但是房间里除了酷刑室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会——”她哭喊的同时,房间内突然出现一道眩目的光,我感觉墙壁开始升温。 “不不不,求你快出来!”我乞求,“你必须要出来,否则会死的!” “我宁可死。” 我再度捶着门,酷刑正在我面前上演。克莉丝汀苍白的脸被汗水覆盖,但是她一件衣服都没脱,表情毫无紧迫感。 “我好渴……”她如是呻/吟。 “我有水,”我立刻撒了个谎,“外面很凉快——” “可是你一旦受不了我,就会再把我锁回来!”她的哭声无力。 “受不了你?我能受不了什么?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我永远不会,求你了,我永远不会!” “拜托,别说话,让我死吧……” 我狠狠地砸门,这一次砸开了,它们碎成片状落在我脚下,克莉丝汀立刻恢复了力气,迅速离我而去,我都来不及抱住她汗湿的腰肢。 “你会迷路的!”她消失在黑暗里,我大喊道,“回来!求你了!” 我能听见她用力喘息的声音,以及裙子的沙沙声,于是便跟随而去,突然一声沉闷的哭泣之后,它们戛然而止。 “克莉丝汀?!”我几乎是尖叫着的。 但并不是完全的寂静,沿着黑漆漆的走道前行的时候,我听见了呜咽,她的呜咽,还有……还有…… 我既怒又怕,因我立刻就找到了把她藏到地下密室,虐待她的人。可怜的小克莉丝汀正躺在躺椅上,用尽浑身解数反抗那个朝她俯下身子的男人,染血的裙子盖在着白袜的小腿上。 我震惊无比,怒火丛生,上前推翻那男人,把他的脸按在粗糙的石地面上,接着我转过他的身子,这样我就能更轻松地结果了他,可,令我恐惧的是,我发现他和我有一样的可怕面容。我正盯着自己的双眼。 醒来后我大口呼吸着夜里的清冷空气,身子覆满了汗,而我早已习惯。我睁大盈满泪水的双眼,脑海里还能清晰地重现克莉丝汀所有的哭喊与呜咽。我看见了她的恐惧,这都是由我而生的,我就是她的恐惧。 一时间,我哭了起来。只有在做过关于她的噩梦之后我才会哭,其他的我已经习惯了,但是相比之下,有关她的噩梦是以前没有的,之前从来没做过伤害她的梦,之前的梦里通常是我怕她,是的,经常是,但这一回……像那样去伤害她…… 半梦半醒间,我跌跌撞撞来到走廊,急切地想确认克莉丝汀的安全。我没有敲门,而是轻轻地把门推开,太过担心她的我都忘了她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会有多害怕。 她大喘气,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把被单扯到下巴处,我才意识到我没有戴面具,于是伸手迅速地遮住脸,藏起这份骇人之状。 “怎么……”她盯着我,尝试接受我的样子,“是起火了吗?” “没起火,没有,什么事都没有,继续睡吧。”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打算离开。 被单窸窣作响,她下了床,朝我走来,在她枕边睡觉的小狗打了个哈欠,伸懒腰。 “我们可以演奏会儿音乐?”她小心翼翼地提议,“我可以稍稍晚睡。” 这样的诱惑简直是不可抗拒的,我却拒绝了她,她看得出来我情绪多低落,所以她很快就服从了,回去接着睡。她还是怕我,她不得不怕,有什么理由不怕呢? “晚安。” 我关门离去,一夜无眠。克莉丝汀下楼来,美丽的脸上写满了关怀。 “昨晚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轻柔,充满担忧。 “发生了每晚都会发生的事,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去做早饭了——” “别,埃里克,拜托,你看起来害怕极了,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这……这也把我吓到了。” “我做噩梦了,就这样,芝麻点事。” “这可不是什么芝麻大小的事……拜托,我能帮什么忙吗?” “能啊,我想你已经准备好爬到我的床上了,多么善解人意啊。” 她抿起嘴:“我试着帮你的时候,别挖苦我——” “我告诉过你不要操心!” 她脸色变白,眼里涌起泪水:“我们今天一天就要从这样的对话里开始吗?这样美好的一天?” “你为什么偏要管呢?”我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刚刚充满恶意的发言,“你想的话,今天我教你骑马。” 她叹息:“好,我不管了……这次就让你守着自己的秘密吧。” 我咽下了几句话,她所说的“让”在我心里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有失尊严的波澜。我做早饭的时候意识到,没对她生气真是太对了,之前我们俩讨论过,婚姻里不该有秘密。可我的秘密太多了,再多一个又怎样。 我们在静默中吃完早餐,但是在调整她那米黄色和奶油色的骑装的时候,她又一次容光焕发了,她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套装缝得贴合身材,轻轻松松就能挑选出她的尺码也让我无比自豪。 “怎么样?”她身着骑装,走下楼梯。 我的嘴发干。她之前从来没穿成这样过,这一套衣服太衬她的身材了,要是我之前见过她这副样子,那倒还没什么。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看她,太不该了,我挣扎着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我之前是穿过裤子的。”见我没反应,她提醒我道。 “我知道……”希望我的声音没有出卖我,“好看,出去吧。” “你确定现在教我骑马不会太累?我不是想让你生气……” “我没事,我之前经常独自对付噩梦,都应付过来了。仅仅因为夜里吓人的噩梦,就被当成小孩子溺爱,我才不想这样。我没事。” 她张了张嘴想抗议,可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你没事,我不会再问了。” 我们俩出了门。像平常的早晨一样,鸡我已经照料好了,这条她忽略的日常惯例该由我添上去。我从来不把马当成宠物或别的什么,它们只是旅途中的必需品罢了,我已经忘记它的名字了。 “早安,榛宝,”克莉丝汀伸手去摸这匹母马棕色的鼻子,语调愉快,“我能喂她吃点什么吗?” “之后吧。我得牵着它的绳子,免得它跑了。你知道,我们篱笆的容量不尽人意,若能把它称作篱笆的话。” “我们该修理一下,把它幽闭在这个小地方不太好。” “我上路都带着它,它能拉马车,它好的不得了。” “这不能称作生活——” “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她面向我,眼里闪着痛楚:“埃里克,今天还是别教我骑马了吧,你明显焦虑过分了……你有什么需要吗?我是你的妻子,我该帮你。” 她说得对……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让别人帮助我,之前从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帮我,就算有,也只是站在那嘲笑我。 她走近了一步,手搭在我臂上,轻声说:“需要什么?一个吻,一块巧克力,歌唱,还是别的什么?” 我凝视着她,没办法回答。她温柔的小手,关切地在我手臂上上下游移,使那一小块区域暖起来。我突然产生了抱住她,让她紧贴我胸膛的冲动,可我不能这样做,我怕她会被吓跑。 她轻轻抱住了我,她是能看穿我吗?!女人们都有这个能力吗?这是母性本能还是,一种非凡的读心术?我总是觉得女人比男人擅长多了…… 我再也抵抗不了了,我把她抱入怀里,她惊讶地吸了口气,但是并没有把我推开,反而把头倚在我胸口!我的下巴能感觉到她的鬈发,这头秀发诱使我去触碰,用手掌感受。多么软啊!发间芬芳使我窒息。被我双臂抱住的,靠在我身上的她又是那么温暖,放松,并且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再也不想动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哭了。克莉丝汀,幸亏她没发现,她一直把头倚在我胸膛,她的耳朵和我激烈的心跳形成共鸣,她的双眼闭着。 克莉丝汀 像这样再次被拥抱是多么美好啊,这种必要性,令两个人都感觉一旦分开就会死去。埃里克比劳尔更需要我,即使他的怀抱不像劳尔充满安抚,可其中却饱含纯粹的绝望与渴求。埃里克需要这份拥抱,再者,我也需要。 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分开,在这段时间里连太阳好像都升落了一回,我能感知到新的信任,我心中的情感既温暖又奇妙。 我们双臂分开的时候,我能看见埃里克眼中的恐惧,我想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眼里的。我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泪,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这一举动让他内心某处决堤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子里。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认识到这个动作再平常不过了。 我低头看着脚,叹息。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我知道这段婚姻是要建立在坚持和需求的基础上,并希望双方都能奉献出爱。 我回房换衣服,突然想到我刚刚是被一个杀人凶手抱在怀里,想起他曾经毫不在乎地收割两条人命,要忘掉这一事实真的是难。这两桩命案都给人留下很深印象,而他似乎不懂这些。他不懂生命的价值,因为他好像连他自己生命的价值都不知道。 想起这些让我难受极了,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那样了。我要让他知道生活有多美好,生命有多珍贵。我要给他展现爱与美,世人在见过这个可怜人的脸之后所剥夺走的一切,我都要给他看看。人们认为美是不适用于他的,当然还有爱。 我当然不在其列。 “埃里克?”我轻轻地呼唤着,整理着我的绿裙子,“你还好吗?” 令我惊讶的是,门打开了,他看起来好极了,眼里闪着光,外表变得像他之前所渴求的那样完美无瑕。 “我很好,为什么把衣服换了?” “我觉得明天再上骑马课比较好,”我小心翼翼地解释,“今天就两人共处吧,再去野餐一次?” 他歪斜的嘴勾起笑容:“随你心意。” 我也笑了:“我现在要去织围巾,已经快织好了,但是我想把它织得更长更好看,我总是织得太短。” 我转过身去,接着又回头吻了下他的脸。 “早上的时候好像忘了这个,抱歉没有提醒你……嗯?不给我来一个?”我逗趣地问。 他捧住我的脸,在我前额印下一吻。其实这是我最喜欢的亲吻方式。它是疼爱,而不是欲望,义务,埃里克好像也明白这一点,他的手轻柔地扶着我。学的真快! “我爱你。”之后他低语了一句,紧张地把我放开。 我可记不得他前天说过这句话,还是说他有说过? “我也爱你,现在我去织围巾,织完了之后可以玩会儿音乐。” 那双眼睛告诉我,他的大脑无法理解这些,幸福,爱,如此费解。 我倒是对自己很满意。我会让他理解的,我要让他领略爱,我要给他一切他想给我的东西,只要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至少这个想法令人振奋。 原作者的话: 解释一下标题:爱是脆弱的,充满恐惧的,尤其是对另一半的恐惧。 并且,目前结婚4天了。 【注】原著中,埃里克在巴黎歌剧院地下造了间酷刑室和镜子迷宫,酷刑室里充满了铁做的树,灯是强光灯,有一套使房间升温的电热系统,让人心生处在热带树林之感,进而口焦舌燥,疲惫不堪,心力耗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