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汀 埃里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正坐在沙发上,用针线缝补他的外套,一副标准的妻子形象,而他则坐在扶手椅里,一手撑头,企图无视我。 “埃里克?”我剪断黑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婚姻该是什么样的?” 他有意把视线固定在炉火上,平静地回答:“我觉得该是传统的那种。” “是什么改变了你?” 他用大拇指摩挲下巴:“我搞不懂你。” “你认识我已经有一年了。” “不,不,我认识你只有……七天了吧现在?自离开巴黎已经有七天了?” “是的,感觉还更长一些。” 沉默。 “你有点像一种……”他犹豫地说,“一种幻觉。” 我停下手中的活,等他继续说,而他好像没话了,死死盯着火焰。 “真奇怪,”他轻笑了一声以自嘲,“作为你的导师,你现在的样子与我的期望完全相反。我让你眼里重现光芒,精神焕然一新,不再寡言恭顺。叫你成为我所希望的模样,似乎不大可能了……你过去是……是个附属品,你知道的,有妻子在的家。你再也不是克莉丝汀了,你不遵从我的要求,我想这就是我如此心烦的原因。”他笑出了声,“真是有趣啊,我几乎在试图换掉克莉丝汀,用妻子这个角色来代替,而这本会让我们俩痛苦……” “那你是对此感到高兴吗?我还担心你烦闷呢。” 他的紧张不安再度从双手里体现出来:“我想是的。” “你想是的?” “呃,你感觉还好吗?不想家吗?” 我环视了周围:“是啊……我想家……我也不知道,感觉还好,至少会变好的,我只需要习惯,你呢?” 他还是一直不看我。 “在想什么?”我一边检查着针线活,一边问。 “太奇怪了,”他站了起来,可能还带着点激动的情绪,“正常人每天都做这些?” “呃,是啊。” “他们就坐在一起,聊天,做饭?” “你还希望是什么样呢?”我迷惑不解地问,“是你想结婚的啊——” “不是我不喜欢,只是太奇怪了。” “一般的夫妇不像我们一样创造音乐。”我笑了。 “丈夫也有张完整的脸。” “别提起这个——” “为什么?让你不愉快了是吗?” “面具让我不愉快。” “比面具下的东西更叫你不愉快?” “当然了。” “呵,当然了,那么!”他语气里有种虚假的快乐,扯下面具后,他转向我,眼中有烈火,“无论如何,我的妻子必须得乐意去看她那英俊的丈夫!” 他就站在我面前,可能企图使我害怕,但是他只得到了我抛却一切的眼神。 “为什么把这件事变得如此艰难?”我声音里充满苦楚,“为什么不把我的话当真话?是,你的外表没有那么帅气,埃里克,我不会对你撒谎的,可是我不在乎!每当我想帮你的时候你总是那么生气,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眼神明晰起来,接着他退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以手遮蔽那畸形之处。 “因为一些简单的小事就互相大吼,我们不能这样过日子,我也有错。结婚三天了,我已经厌倦了。我们不能一直批评对方,互相争吵,否则就没有相爱的希望……拜托了,放轻松就好,我也会缓和自己,深呼吸,认识到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不能这么早就毁掉它,不然我们没办法修补……拜托了,埃里克,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请相信我,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必须彼此信赖。” 我把手臂伸向他,可他没注意。 “你总是那么真诚……”他盯着火焰,轻声说,“你真是擅长厘清事情,表达自己。” “我觉得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做得好一些,希望能让你好受点。” 他戴回面具,茫然若失地问:“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 他木木地点头,往楼梯那边走去。 “你去哪?” “回房间。”他的声音透出疲惫。 不久我就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我叹了口气。Poco在我身边打了个哈欠,舒展身子,金色小尾巴开始摆动。 不知不觉间我缝完了他的外套,便放到一边:“Poco,你觉得他需要多长时间?” 小狗用爪子扒拉我的裙子,呜呜咽咽,我笑了,俯身拍拍它的头。突然之间,我发现埃里克会给我买狗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他不想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贡献给他吗?而现在,我的精力分散到了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身上。 他不在的一小时内,我就和小狗一起玩绳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玩具了,尽管他乐此不疲。 我给Poco喂了几片面包作为奖励,这时埃里克下楼了,我抬头看见了他,笑逐颜开,把剩下的面包扔给乐坏了的Poco。 “我缝好了。”我把外套递过去。 “谢谢……” “现在好点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好点了……”他走到窗边,朝外望了一会儿,“地干得差不多了,你现在想去镇子上吗?” “真的?我们两个吗?” “当然。” 我在他畸形的嘴唇上轻快地落下一吻,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在惊讶之余后退几步。他的手在唇上缓慢地挪动,试图重现我吻他时的触觉。 “是不是太快了?” “不,没有,就是……”他看起来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再来一遍。” 他诧异地眨了下眼:“没必要……除非你想。”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更准确地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以更恰当的方式呈现呢?” “呈现?” “抱歉,亲爱的埃里克,你不知道怎么吻我,我就想展现给你看看。可是我刚刚没做好。” “随你心意。”他的声音因迷惑而发虚。 我牵起他的手,缓慢温柔地放到了我的腰上。我本担心我会因为害羞而闪躲,可却在惊奇之余体会到了愉悦。埃里克的身子开始震颤,我能从他的手部感觉到,这环围着我的温暖的手。 “你要像这样抱住我。”我指导他。 他没有反应。 我忽然害怕靠近他。劳尔和我接吻的时候,贴得特别近,我们都快喘不过气了,但是埃里克和我之间尚有一息之遥……劳尔的吻……熟练而果决……完全在寻找我的嘴唇。 我吻着埃里克以摆脱脑中的思绪,他的双手软软地搭在我的腰间,一阵熟悉的眩晕和暖流涌来,其中又有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之处,这吻在某种形式上包含着秘密或别的什么东西,是我和劳尔在一起时从未感受过的无形之物。 埃里克一定是感觉到了流到我嘴唇上的泪,他很快中断了亲吻,抽身而去,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呼吸出人意料地沉重。 “你在哭,是你让我吻你的,为什么哭了?我是不是本该拒绝的——” “不,不是,”我抹去眼泪,“我没事。” “每个人都在他们有事的时候说‘没事’。” 我抱住他抽泣:“不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我想家了而已。” 他的手覆在我头上,但是一动不动。 他语气轻柔:“你想子爵了。” “可我是你的人……”我哭出声来,“你知道的,我想家的时候,别为了我心烦。” “我没感到烦……但是思乡不会持续很久,对吗?” “我希望不会……为什么不烦?” “我不认为在……吻了你以后,我会情绪不佳。” 吻,他的语气里透露出对这个词的敬畏。他崇拜这一行为,仿佛一个吻就能让他生命完整一样。也许真的可以。 “我希望终有一日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感受。”我在他衬衫间吐息了一口,离开了,“我去拿手巾,然后再出发。” 我走上楼,余光还能瞥见埃里克用手轻触他的嘴唇。 埃里克 吻是多么荒诞的东西。那么恶心,那么奇怪。与他人唇齿相贴,真是滑稽可笑! 以上是我曾强迫自己去相信的,然而现在大不同了。这个想法本会击溃我,如今我却耽溺于她的吻。 这样说起来似乎更奇怪了,真相总是比谎言离奇。 可是她哭,是因为我并非第一个吻她的人。这想法刺痛着我的心。在某些方面我想成为她的第一次,此刻我心中出现了其中一个方面,但是近段时间内是不太可能成真的,我只是怕到时候发现,连这也不是第一次。 不过我是第一个娶她的。惟一一个,我的心里充满希望。 我听见她迈着小巧的步子下楼来了,她的足音好听极了,就像脚上装了弹簧一样,又非常安静,听到这声音后,她就会挂着笑容出现,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所以我一直期盼着听见她的脚步。 这次她也是笑着的,用我给她买的手巾拭泪。尽管我是希望她不要用到手巾的,但是她提出想要小白方巾,我又能满足她,这些使我愉快。 我给马套上车具,独立的克莉丝汀自己爬上了车凳,在那段时间我的视线一直在游移,微风和她的动作让裙子下的小腿露了出来,这双被真丝长袜包裹的小腿呈现出纯白色。 她没注意到我,坐好后拢了拢裙子,对此我既是感激又有不满。我的心神,我叵测的心神,已经烙上了刚刚那副光景,并不断重现。 怪啊!我曾远远地观望舞台上的她,坐在我身边的她,而现在她小腿稍稍露出的景象竟引起我如此的迷惘!我是该忘掉那副光景,还是该不断回想?看到她裙下的内容是不是大错特错了? 我坐在我妻子身边——我的妻子,克莉丝汀——而她正对我笑,幸亏她不知道我脑中的斗争。 “你能带我去真是太好了。” 她会再吻我一次吗?也许她看见了我眼里一文不值的渴望,所以在她转过头直视前方之前,吻了下我的脸。 “既然我们都很喜欢,你可以多吻我,你知道的,我不介意,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我点了下头:“你只是不介意?” 我是不是有自虐的倾向? “哦,不,”她以温柔良善的口吻回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吻你感觉妙极了。” 妙……比恶心好多了,比可以忍好多了,但……不,不,那不好,我该满足了。 “我给你定制了条裙子。”我们启程的时候,我如是说。 “噢,谢谢……是睡衣吗?” “是的。” “什么颜色?” “蓝色,深蓝色。” 一种近似悲伤的情绪从她眼里一闪而过:“谢谢,什么时候能做好?” “还要一两天。” “这裙子是用于什么特殊场合的吗?” “随你,你想到了什么特殊场合吗?” “节假日,生日……周年纪念日。”她悄声加了一句。 周年纪念日……对啊,我们当然会有纪念日!只要我们不死,还有许多可以期待的……纪念日……一年一年,和克莉丝汀一同度过,只和克莉丝汀一起。 “你还好吗?” 我眨了下眼:“还好。” 我一点也不好,我的喜悦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是的,我太开心了!欣快极了!我想揽住克莉丝汀,像那小子一样与她旋转舞蹈,直到她因为眩晕笑得喘不过气来,而我们两人就势躺在草地上,在彼此的陪伴下享受纯粹的幸福。 所以,这就是爱…… 路上大部分时间我们之间都无话,但这种沉默是令人愉快的沉默,我乐意接受的沉默。到镇上的时候,我知道克莉丝汀和我一起逛商店会很不自在,因为戴着黑色面具的我看上去非常怪。她买的“女士纸巾”,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我差点忘了女人需要经历这个,而她下周就要应付了,着实令我胆寒,她会不会一整天都生气?伤心?哭?或者郁闷?我几乎不懂女人的事,但我希望这些都是夸张的说法。 我们去看定制睡衣的进度,店里的人说明天才能做完,后来我想起克莉丝汀想要条骑马的裤子,于是我买了一条男孩子穿的裤子,尺码大概合适,还有一件衬衫,她这身打扮一定怪得很…… 买了些杂货之后,我们回家了。克莉丝汀一直很安分,让我惊讶不已。可能我以为她会更孩子气一些? “抱歉每天都得让你做这些事。”我调整缰绳的时候,她轻声对我说。 “不是每天。” “一定很辛苦吧,不过真高兴我跟着来了,我现在觉得我每次都该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更能接纳你,我能更好地解释你的面具,而且我给你提供了一种常态。和一位妻子走在一起,你更像——原谅我——更像个正常人。” “可以啊,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镇子上。” “谢谢……和人群相处真是太好了。我不想因为隐居就忘记世界。” “为什么不忘记世界?” “是啊,为什么呢……”她语调忧郁,“今晚我们能一起做晚饭吗?” “一起?真是奇怪的要求。” “哪里怪了?你刚说我们该忘掉世界,这要求哪里怪了?为什么对我们来说就不能是个正常的要求呢?”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我想可以……” “我们应该有一套日常惯例。”她突然宣布。 “日常惯例?为什么?” “这样我们就知道每天该做什么了……你不喜欢常规吗?” “我喜欢。” “很好,我想一套惯例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慌乱不安了。” “慌乱不安?” “彼此生闷气。” “你觉得日程表有帮助?” “可能吧……我乐意尝试更多的事情,只要能让我们对彼此的陪伴感到满足。” “我们现在不满足吗?” “不知道……”她叹息,“思考这些会让我更迷糊的,如果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吵架,一切自然就明朗了。” “我们只结婚了三天。” “感觉比三天长多了,呃,一到家我就去写。” “你写,我做饭。” “我……好吧,今晚就这样。” “真高兴你足够信任我了。”我挖苦地说。 “拜托,现在别说这……” 我体会到了一种在遇见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觉。它聚集在我的胃里,没完没了地挤压着我的内部,直到我拜倒在克莉丝汀脚下,请求原谅后才肯罢休。但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勇气这样做。 三天来我让她累坏了,她现在只能无力地说“停”。 剩下的路程在沉默里度过,回到家后我们就各忙各的去了,克莉丝汀坚持要布置餐桌,还温柔地提醒我帮她拉椅子。她说风度这个词的时候,说得非常快,可能是照顾到我,尽管她该知道我一点都不在意。 吃完饭后,我给了她几块巧克力,可她却迷惑地盯着我,而我在她对面的位置重新坐下。 “你不吃吗?” “都是你的。” “我可不可以跟你分?” 她把苍白的手伸向我,手上长出了小雀斑,我接过巧克力,盯了一会儿。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之前没吃过?” “吃过,但是……”从来没有人跟我分享,就算我给他们买了,“没什么。” 吃完巧克力后,她给我看了下日常惯例,我笑了出来。 “早安吻 早餐,10点,埃里克 音乐,以及其他活动 午餐,1点,克莉丝汀 音乐,以及其他活动 晚餐,7点,一起做 晚安吻” “可行吗?” “我以为是一套实际的惯例。” “这就是实际的惯例。我知道很傻,可我还能写什么呢?哪条是你不喜欢的?” “我……”我看了下每日的两个吻,为什么不是四个呢,吻过一次之后要再回一个,“没有不喜欢的,都很好。” “有必要的话,还有增添的空间……我该把这放哪里?” “或许放你桌子里。”然后我又嘲讽地加了一句,“有必要的话可以拿出来看看。” 她笑了,笑声惊得我后退了一步,她停下的时候,脸已经红得和樱桃一样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她笑着说,笑容闪烁了一下就缓缓消失了,她似乎经常这样,“我希望……” “什么?怎么了?” “没怎么,”她慌忙说道,“没事……来点音乐?” 我朝钢琴做了个手势,以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