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汀 Poco在门外呜咽和抓挠的声音把我叫醒,窗外,太阳落到了树梢之下,我无视了小狗,走到窗边去以便看得更清楚。我能看见黑暗在迫近,我儿时尖叫着逃离的黑暗,埃里克披着的让自己从世上隐去的黑暗…… 真是奇怪啊,对于一个人来说,黑暗是她的恐惧,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他的慰藉。 我从日落里回过神来,对这天接下来的时间感到害怕,但是没办法拒绝门外正需要我的小狗,我用臂弯抱着它,它到处亲我,直到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中伴随着痛苦。 然后我便听见了埃里克拉小提琴的声音,一个单调的音符完全而饱满地被演奏出来,但是它发着颤,戛然而止,在空气里留下一串嗡嗡声。 我不想亲自去看他到底锁门了没有,因为我知道他肯定锁了。在生无可恋之际,凭什么不把我锁在他身边?他早就这样打算好了…… 可我还是下楼去了,小狗在我身后蹦蹦跳跳。在楼梯底部,我突然停下了,双眼所及之景让我惊奇不已,心中也渐渐充盈起宽慰。 门锁被弄掉了!不是小心翼翼地那种,而是粗暴地,不管不顾地破坏掉,给周围的木头留下了一个大坑。 我恍恍惚惚地走进起居室,脚尖滑过门槛,埃里克转过身来,他身边的小提琴放在钢琴上。 “你把锁弄坏了。” “弄坏的东西可以再修。”他语气奇怪,把小提琴放到下巴处。 “谢谢你。” 他顿了顿,移开了琴弦,琴弦上的银色金属箍绑着一条细线。 “怎么了?”我问道,谨慎地对待他的一举一动。 “没什么。”他转向窗户,不看我的脸。 “为了感谢你所做的,我本想给你一个吻,但现在你好像不想要。”我说着,背过身子面向餐厅门,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克莉丝汀,原谅我。”他犹豫道。 我转过头去,他的力道放松了。 我轻轻问:“为什么?” “为我没有在歌剧院地下就被逮捕起来。” “埃里克,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他语气痛苦,“如果我死了,你就会快乐自由。” “你认为我就不会忧心如焚了吗?我会为你哀悼,埃里克,不管你是不是杀了人,我会为你哀悼和哭泣,我爱你……” “以什么方式?”他突然之间怒起来,“你说‘我爱你’说的太多了,好啊,你要怎么爱我?” “我解释不来。” “你必须解释!”他大吼着,一边紧抓我的胳膊,一边摇晃,“我和谁结了婚?我是不是真的结婚了?你想从这一切里得到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你弄疼我了。” 他放开后,羞愧到不敢看我:“你能得到什么?” “你的幸福。”我给了一句简单的答复,揉着发疼的部位。 “那你自己呢?” “我希望这最终能实现……如果它不曾实现,那便是我的错。是我把自己带到这的,不是你,是我自愿戴上戒指……我牺牲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希望……希望无论何时,只要我再度快乐起来,这份快乐会比之前的更多,你知道我总是免不了让自己痛苦。” “你爱我吗?” “难说。”我双手抱臂以示强调。 他拒绝接受这个答案:“怎么会?” “你刚刚弄疼我,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个囚犯。” “囚犯……”他重复道,眼神柔和下来。 “但现在再也不是了……若你是我丈夫的话,我就是你的妻子,一个好丈夫,说真的。” “你值得拥有更多。” “那你为什么要摇我?”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牵过他的手:“我原谅你。” 他引我的手到他唇上轻抚,他只不过需要时间调整罢了,他不是故意要伤害我的…… “我能做晚饭吗?”我把手抽回来交握,提议道。 “你想的话,可以。” “我们都有些什么?” 他指了下厨房:“去看看。” “噢,等等,在那之前,你愿意带我看下你买的东西吗?”我扫视过餐厅桌子上那些还没有被打开的包裹。 “只要你想……我以为你很抗拒来着。” “才没有,我不过是有些怕,怕它们代表的不止是你对我的爱。” “还能代表什么?” “你知道的。” “你不是个玩偶!”他声嘶力竭道,以至于我后退了一步,“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种想法的?” “你觉得是从哪里?”我隐藏着自己的恐惧,反唇相讥,双臂仍抱在胸前,以保护自己,他为什么发这种火?“在歌剧院地下,你有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偶。” “那不是……那不代表着我想让你变成玩偶。” “那么,放着那个人偶是有什么意图吗?你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让它跳向前把我吓得半死不活吗?” “克莉丝汀,你知不知道全然的孤独是怎样的感受?” 因为同情,我的眼神柔和下来:“你知道我懂的,但是对我父亲来说,我可不是个玩偶。” “这不是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我咬紧嘴唇,叹息:“你想要人陪……甚至是一个谁都不会喜欢的假人的陪伴,对不起,这困扰了我一段时间,现在好了。” 有一阵子不舒服的静默,但这比我刚刚目睹的不可预知的怒火要好得多。 “我要做晚饭去了,”他如是说着,我张口想反对,“看看我是不是买的都是你爱的,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埃里克,”我咬住嘴唇,“求你了,我……我想自己做饭,这更能让我们感受到处在婚姻关系中,可能吧……不过还是谢谢你提出帮忙,我只是想自己做。” 他畸态的嘴抽动了一下,声音刻板生硬:“要是你真的那么想的话。” 我咽下了无礼之词,去厨房拿存货,他买回来的香辛料和细切牛肉让我不知所措,我习惯了给自己做些简单的汤和淡味的鸡肉。 但是自己下厨还是让我觉得更安全,我们之间的信任少得可怜,我依旧坚决怀疑他想给我下药,我非常怕。活在恐惧里,时时刻刻回望,找寻我所祈祷的永远也不要出现的东西,真是糟透了。 “埃里克?”意识到没有单纯地寻求协助实在是蠢,我便呼唤着他。 他来到厨房,相当无礼地问:“怎么?” “抱歉,我需要帮助。” “我没有帮你的心情。”他转身离去。 “我为没有信任你而感到抱歉,埃里克,但是请不要这么粗鲁。” 他在门口驻足,转向我,面具下的五官阴影加重,他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变了,“表现出要侵犯你的迹象了?” 我哑口无言,低头看自己的脚:“你之前说过的,在歌剧院地下……你不止一次地暗示过。” “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只是为了活在恐惧里?” “因为我在这方面特别相信你,所以我回来了,只是我……”我喘了口气,“我不认为有哪个女人能够完全信任她不了解的男人。这只不过是女人们共同的恐惧罢了,总的来说,我们都更娇小……” “可是你了解我。” “不了解,”我抗议,“我根本不了解你!我知道的一切都是自我嫁给你之后所见的。” 他面容绷紧:“我之前不关照你吗?” “呃……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啊,然而我的这份很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是不是?”他挖苦道,“一个丑陋的男人能有什么好的?比别人差多了。” “你为什么歪曲我的意思?”痛苦盈满心间,“你的脸和你的行为有什么关系?” “噢,你是对我展示过两者没关系,不过这涉及到期望,你对我没什么期望,不是吗?” “不是……是的,但不是因为你的脸。”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从未被爱过,”我压抑着那声气愤的吐息,“你永远也不会向我倾诉你是如何被虐待的,因此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尽管你不会承认……但是我爱你,所以,是的,我对你的期望设置得相当低,只希望你能超过,而如果你爱我,你是会超过这些期望的。” “你的期望是什么?”他以嘲讽的口吻问。 “不伤害我,尽全力做到和善,当然,还……还有不要再杀人了。” “就这些?” “是,就这些。” “显然,这些我都没有做好。” “你做的不错了,还有……” “还有什么?为了获得你的信任,我要发什么誓?” “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你能打破任何你发过的誓。我知道在过去一周里你几乎一直都在骗我,现在也是,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个谎言?” 他握紧拳头:“你怎么知道?”接着无力地叹息,“去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然后嘲笑吧,你可以的。要是你那么怕我的话,就自己消磨时间,或者躲到房里。” 离开时,我抑制住了摔门的冲动,我有从前门逃跑的心思。他伤害了我的内心,他的话语使我心痛,几分钟前,我的胳膊的酸痛就一直没散去过。 要是他不会变好呢?要是他又一次伤害了我呢? “让我看看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我低语着,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打开桌上那些有白色和棕色外包层的物什。他买了三条简单的裙子:一条浅蓝色,一条菘蓝绿色,还有一条渐变至深蓝的,它们都有小小的裙撑,没有褶皱或者刺绣,上衣也没有纽扣,像我要求的那样素净。 至少这证明了他会听我说话。 我不是很想让他给我挑内衣,所以我把内衣什么的放一边了,虽然我一眼瞥过去,发现它们还是很精美的。有两套睡衣,都有点长了,但是我可以缝个边,两套都是奶油色,边缘有白色小花一样的刺绣。 他恰恰忽视了我期望他能买给我的东西,但到下周之前应该都用不上,所以不急。可是他还给我买了一些我不需要的贵重品:如水般丝滑的披肩,真丝长袜,还有一些用来插在头发间的梳子,还有一双拖鞋,和一双漂亮的灰靴子,尽管我已经买过两双鞋了……鞋底磨破了倒是真的。 我回房间放好东西,接着开始试衣服,比起照镜子,我还是更想分散注意力,两条裙子都需要缝边,还有一条在腰那里有些松,然而浅绿的那条非常合身,所以我穿着这个,把梳子插在发间,凝视自己的模样。 泪水溢满我的眼睛,我做了个深呼吸,不让自己掉眼泪。会变好的,必须会,我们只是需要相信彼此…… 我们能做到吗? 我步子踌躇,下了楼梯,在餐厅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穿他买来的裙子,是希望能够让他不再摆着那么冷漠的架子。 我走进门,他在布置餐桌,视线落到我身上,他把手中的盘子放下,挺直身子,以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方式打量我,让我觉得不舒服,或说是被钦慕。 “我每样都喜欢。” “现在不是换衣服的时候,”他一边布置餐桌,一边说,“吃完之后你马上就去睡了。” 在冷静下来之前,我无力地哭了起来,双臂抱紧自己,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冷漠的姿态不复存在了,他向我走来,眼里关心与忏悔交织。 “我不是这个意——”他停下,找寻着别的说法,“你看起来很漂亮,克莉丝汀,一直那么美……你为这个哭了?我不是要你换回去,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他怯怯地朝我伸出双臂,我却没有接受他的意思,所以他又缩了回去,我看得出来他现在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 也许到这儿来的想法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你要不要……坐下?” 我颤抖地呼吸着,摇头。 “和昨晚一样吗?”他痛苦地发问,“一样的理由?” 我摇头,吸鼻子:“不一样……能不能给我拿张纸巾?” “当然可以。”他快步走向我的房间。 我倚靠着墙壁,他声音的杀伤力比双手大太多了。 他拿来一张洁白的纸巾,我一边拭泪一边表示感谢。呼吸,呼吸……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语气比以前更温柔了。 我盯着他:“我……我以为门锁没了……会有用,可是现在你对我很失望,我哭是因为手臂疼,你的话还让我头疼,还有,因为你不喜欢我的穿着就哭起来的我真是傻,还有……你弄疼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 “可你确实弄疼我了。” “那我再也不碰你了,如果这能起到安慰的作用的话。” “还有一件事,我是说,你之前的语气就像是……像是你不爱我。” “对你突如其来的谴责,我还能回答什么呢?”他先是还嘴,再然后把脸埋进手里,“别哭了,求你……原谅我,来吃晚饭吧,忘掉这些……” “忘掉?这些将会重复不断地上演,不是吗?在我们来这儿的路上发生过,现在更糟了,还伴随着身体伤害——” “克莉丝汀,我很抱歉!”他绝望地大喊,背对我抑制自己的泪,“你觉得我想伤害你吗?” “当然不了……我知道你不想,可就是发生了。” “是的,发生了……你说的没错,还会接连不断地发生——” “埃里克——” “——直到我们俩都疯掉!” “埃里克,不,你可以变得更好,不是吗?” 他苦笑:“变得更好?说的好像我现在有病一样……” “我很害怕,你摇晃我,我很怕。” 他的手颤抖着,脸还是没有望向我:“我知道你怕……你一直都怕我,就算我还是那个天使的时候,一直都怕……”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着,试图让他明白。 “解释给我听,你似乎很享受对我陈述我数不清的毛病。” “那不是我的意图——” “那是什么?”他语气痛苦,“是什么?” “帮助你改正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我也有,我尝试着改正它们——” “杀人和吃太多巧克力是非常不一样的,克莉丝汀。” “我从来不吃巧克力——这是无关话题!”我对他的语气和架子感到愈发气愤,“我只是要你爱我……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全部理由,我现在明白得清清楚楚,我是来爱你的,可你要这么对我,我做不到。” 他猛地转过头来,我则抵到墙上。然后他跪倒在地,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他的视线定格在地板上。 我也跪在他面前,非常近,颤抖的手伸向他的脸,他抓了过去靠在胸口,令我震惊不已。 “我不该把你带过来,”他哭泣着,用他的双手粗暴地抚摩着我的,“这就是个错误,你……你说过,你让自己和这东西一起被关到了一座樊笼里,”他厌恶地指了下自己的脸,“你不能有孩子,也不能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连你的所拥有的都被玷污了……一切……” 我环抱住他,他则笨拙地蜷缩在我怀里,身子绷得紧紧的。 “会变好的,我们会变好的。” 我发誓他点头了,但也可能仅仅是颤抖。 “晚饭一定冷了。”他在我怀里轻声说。 “你想站起来?” “还不想……你想吗?” “你想呆多久,我就呆多久。” 他似乎没办法应付这种状况,把我推开,匆忙站了起来,以找寻的目光环视房间。 “怎么了?”我还保持在地上的姿势问道。 “我不饿,我需要……” 他的视线落在钢琴上,然后把小提琴从上面挪走,放到琴盒里,接着打开琴盖,开始弹奏。 “你还没吃呢——” 他强迫自己无视我,我当时恼火极了,曳着脚步走向餐厅,我为他祈祷,然后为劳尔祈祷,把脸埋在手里,盯着自己的冷牛排。 Poco呜咽着抓我的裙子,所以我喂了它一些肉,它高兴坏了。野餐前,我们在角落里只给它放了一碗水。 我给了它一点长棍面包,它还是一直呜咽,直到我陷入沉思。在我神游的脑海里,埃里克作为背景的演奏变成乏味的杂音。 回过神来才发现盘子空了,我一定早就吃完了,我让Poco把剩下的舔干净,它狂摆尾巴,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跟着晃来晃去。我走向埃里克,小狗正试图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但是徒劳无用。 “埃里克?”我轻声打断。 他的手在琴键上空徘徊了一会儿,还想继续弹的样子,但是落在了腿上,他以令人惊讶的和善口吻回答:“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撒谎了,我有事得很,“你不吃吗?” “我还不饿……你为什么不读会儿书呢?或者织东西,我给你买了毛线。” “我们有阵子没一起唱歌了。” 我突然回想起最后一次一起唱歌还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上,歌声里有着我们俩都无法真正理解的激情。我不知道他谱写那曲子的原因,当然了,他从来没……还是说他真做过了?【注】 “你现在想唱歌吗?” 我柔和地笑着:“想,但是我还要清理晚餐——” “不用麻烦,我之后收拾,现在唱歌吧。” “我一个人唱?” “我用钢琴伴奏。” “好……恐怕我现在唱的不是很好了。” 他摆摆手:“就算你一年不唱,你也比整个巴黎的歌剧院演唱家唱的好。” “除了你。” “我从来没在歌剧院唱过歌……” “你以你自己的方式唱过了……那首歌。” “我想是的……吃完后喝水了没有?” “为了我的声音,喝了。” “很好……开始吧。” 我们简直停不下来,音乐是逃向另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的途径,每篇章结束后我都笑着,我自己,还有埃里克都回到了过去那种快乐的状态。 “累吗?很晚了。” 我叹气:“嗯……晚安……你想来个吻吗?” “若你乐意给我一个。” 我吻了他露在外的脸颊:“你愿意的话,也吻吻我吧。” 他重复了我的动作,只不过更快一些,之后我就去睡觉了,感觉好多了。我钻进一条褶边曳地的新睡衣里,在被毯下叹息。Poco呜呜叫着,抓挠着床边,于是我拎着它的项圈把它拉到床上来,让它睡在我的脚边。 它却想睡在我的枕边,我温柔地笑着,因希望的重生而心怀感激。和埃里克住在一起会很困难,非常之困难,但不是不可能,绝不是不可能…… 当其他办法都失效的时候,我们还有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