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望崖顶,夏侯尚有些目眩,他一手抓着匕首撑着山壁,另一手撕了片衣角,把左臂伤口草草缠了几下,以牙咬着,潦草地打结绑住。
大喘着歇了片刻,他提着一口气,再次艰难地往上爬。这一次,他不敢大意,简直是一寸一寸往上挪,用了十二分的小心,等爬到崖顶之时,人已经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夏侯尚不敢耽搁,按照采药少年对灵枝草的描述,叶子碧绿,花开五瓣,白色,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角落,在半边崖壁上仔细寻找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一点点地挪到另半边崖壁寻找。
终于,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块岩石壁缝隙处,他看到一小片五瓣白色绿叶的小花,在向阳之处颤巍巍随风而动……
上山容易下山难,夏侯尚怀里揣着灵枝草,小心翼翼地下得崖来,已是浑身湿透数次,人仿佛脱水一般。
可是,他的兄弟还躺在半山处等着他救命,他几乎一刻不曾停歇,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又往半山而去。
直至暮色四合,将夜之时,曹丕才醒来。
他发觉自己正趴在一人背上,夏侯尚左臂染红,外袍已经被山石磨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衣衫褴褛地背着他,一步一步,慢慢从山上往下走……
一弯初升半月挂在山顶上空,耳畔是不知名的细碎的虫鸣声和夏侯尚的喘气声。那晚的月光格外皎洁,星星格外明亮……
伏在少年那宽宽的肩颈上,曹丕不由感到眼眶发热。一众亲兄弟,尚且未有人如此待他。
“夏侯伯仁,我欠你的。”
“若我曹子桓有翻身之日,必不负此人。”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
一年续一年,后来,当年的落势长子步步为营地计划筹谋,终于立了嫡子,继相位,袭魏王,受禅登天子之位,开立魏国。
他再不是那个寡言势微的长子。如今的天下,已然是他的天下!
这么些年,朝事风云几经变换,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夏侯尚是唯一一个不图任何回报,没有任何算计利用之心,便站在他身边的人。
夏侯尚为人厚道,性情仁义,对任何人从无有害人之心。他比曹子桓年长半岁,在同辈中属于年纪较长的,对一众兄弟也无有亲疏之别,并无刻意厚此薄彼,除了对曹丕友善外,对其他的亲族兄弟也都一概甚为厚道和气。
曹子桓的性情却一直有些孤僻,他是曹丞相剩余诸子中年龄最长的,身份敏感,做的好与不好,人人都瞧着他。比身份敏感的是,他的性情也极为敏感多思,时时感觉被少年得志才华横溢的三弟曹植压得抬不起头来。
顶着丞相长子的名头,身边却难得有个可以没有任何包袱负担,可以轻松说话相处的年龄相近的好友处处包容自己,更不会出卖、背叛自己。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最难。
正是这份难得的一视同仁的仁厚之心,几乎成为年少失意的曹丕唯一的感情慰藉来源。甚至是唯一的安全感所在。
对于这样的夏侯尚,心思深沉的曹子桓,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想要紧紧抓在手中的。
……
曹丕心思绵密,已经习惯了端着架着,藏着掖着,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丝毫真正心意和破绽。
无论是多年前那位忧心忡忡担心被废黜的落魄长子,还是其后一朝扬眉吐气封为东宫嫡子之时,抑或是后来登临一国之君,曹丕都未敢稍有松懈,脑中有一根弦时时紧绷着。
江山得来不易,守之更难。
当初争嫡时,也并非没有谋士大臣站在他这边暗中协助,暗地里为他说话讲情。但是,这种协助,更多的是掂量计较、权衡再三的结果作为谋臣,他们首先考虑的是阵营立场,为自己身家后路打算。倒不是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丞相长子多有过人之处。
况且,这长子的身份还是曹昂战死后才顺位得来的。
反观三弟曹植身边,却是谋臣如云,人才济济,个个精明无双,别的不说,单一个杨修就风头无两,想要从众多幕僚中谋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所以,他心中也跟明镜儿似的清楚,这些人,更多的是退而求其次,或是别无选择,才选的他。譬如司马懿。
但是,对于一度郁郁不得志的曹丕而言,即便是这种经过权衡算计之后的暗中支持或援手相助,都是弥足珍贵的,不敢有丝毫嫌弃之心。甚至在封王称帝之后,他仍时时顾念旧恩,对凡是当年匡助之人都一概拔擢重用。
人心最是难测,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真假掺拌,纵然是假的,他也当是真的。只要能为我所用,别的都是次要。
但是,凡是真心待我之人,我曹子桓必会还你真心,倾力以报!
当年,在他孤单势薄之时,夏侯尚曾允他一个饮酒的承诺。纵然如今,他已呼风唤雨不缺其他东西,更不缺恭维讨好陪饮之人。有些人却无可替代。后来,他几次半开玩笑地要他兑现承诺。
于是,昔日与夏侯尚的饮酒之约,也从此年年成了习惯。
初登基后,某一年又至夏末涉秋时,又值葡萄成熟季节,晶莹圆润硕果满枝,夏侯尚却去了边关,连月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