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仁怎样了?”文帝在嘉福殿前殿批着奏章,有些心神不属地问了章福一句。
“禀陛下,夏侯将军还在昏睡未醒。”章福道。
先前,文帝将重伤昏迷的夏侯尚从洛水岸边带回,没送回他府上,而是直接将人带到了宫里,将他安置在嘉福殿后殿,这里原是文帝的临时歇卧之处,又传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合力救治。
夏侯尚以前身体底子极好,很少生病。这次病情却来势汹汹。
暑天奔波日夜赶路,耗神过度粒米未尽,急火攻心吐血三升……最好的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用了足足一天两夜,才将他的情况勉强稳住,微弱断续的呼吸喘气总算是正常了,人却一直昏睡未醒。
太医们精疲力竭,着实已经尽力了。因为陛下先前交待“否则提头来见”,他们能用的办法都用了,说是剩下的,要看病人的个人意志了。
迄今,夏侯尚已经昏睡了两天了。
“走,去看看他……”文帝搁了御笔,以指腹揉了揉太阳穴,匆匆往后殿走去。
夏侯尚阖目躺在榻上,眉心却微微蹙着,这几日,他整个人几乎瘦了足足一圈,五官和眉眼轮廓也显得更分明了。
文帝坐于他身旁,不觉就伸出手去,想替他展平那眉心。章福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文帝手一顿,这才意识到殿内还侍立着太医和不少宫人,他慢慢收回手,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思绪有些混乱,一时,无端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往事。
多年前,身为丞相次子,曹丕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止于兄弟间的夺嫡之争。
随着同父异母的长兄曹昂在建安二年战死于宛城,其后,夺嫡之争在众兄弟间渐渐浮出水面。
和曹丕一母同胞的三弟平原侯曹植最为锋芒毕现,他文采风流,在众兄弟中一枝独秀,分外受父亲看重。曹植为人飞扬洒脱,坦率自然,同名士鸿儒及宗室子弟往来交游甚欢,府中常常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一度为众人看好,常有呼声欲立其为嫡子。
在剩余诸子中年龄最长的曹丕,却日益门前冷落,在夺嫡之争中处于势弱。甚至于,在自家曹室宗亲中,年轻一辈皆与其渐行渐远,与之亲厚者寥寥。
昔日兄友弟恭呼朋引伴的少时岁月渐行渐远,一去不返。
父母皆偏爱才华横溢的三弟曹植,父亲更是数次带着三弟征东平西,助他树立声望,图谋大业,三弟所到处皆是谋士武将扈从如云,无限风光。每当此时,留守的却大多是曹丕。
因为唯恐言语有失,他越来越寡言少语,更没有几个兄弟愿意亲近他。甚至就连那个随母再嫁的便宜弟弟何晏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似在嘲笑这个兄长的有名无实。
孤单与怨忿在少年心中日积月累,渐渐养成了孤僻阴郁偏执的性情。
在曹室的亲族子弟中,唯有年长曹丕几个月的夏侯尚,性情厚道,不曾趋众偏倚,待他始终如一。无论是骑马,射箭,游山,偶尔的集市逛玩,都不忘喊上这个神情郁郁的本家弟弟陪自己一道。
“伯仁,一道喝酒去呗。”
“不了,今日已经约了子桓一道骑马去,下次再约各位啊……”
曹丕无意中听见他们对话,心中其实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略略惊喜的原来,他不是一个人,也是有兄弟看重的。
可是,他觉得还不够……除了自己,夏侯尚还有许多朋友。人总是这样,一旦在某处尝到一点甜头儿,便希冀着得到更多……不知为何,他心底里自私地希望,这个有着极好看眉眼的兄长能同自己更亲近些。
暮春时节,花红寥落。
一个孤单的身影独自伫立在池塘边,看着池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兀自发着呆,觉的生于侯门之家,甚至都不如一尾鱼逍遥自在。
夏侯尚远远看到在水榭凉亭外郁郁寡欢的丞相次子,折了一截柳枝在手,跃身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拿柳枝挠了挠他面颊,而后冲他扬眉一笑,邀他过府饮酒,不着痕迹地示以亲族兄长的善意宽慰。
“对了,去年葡萄成熟时,我婶母酿了些葡萄酒,前几日开坛尝了尝,酒香满溢,滋味甘美,煞是醉人。贤弟可愿至舍下,尝尝这葡萄美酒?”
“……好。”曹丕极爱葡萄的莹润甘甜,对葡萄酒却还是觉的新鲜。
美酒一醉解千愁。有了些许醉意的曹丕仍是神情落寞,手中握着酒盏,眉间紧锁一派寂寥,“不知为何,这几年,甚少有兄弟同我饮酒谈心……”
他虽年少却心思缜密,看准了这个兄长心性仁厚,赌他的不忍心。那便不妨对他示弱一番又如何,这个人,他要想办法抓在手中……
果然,闻言,夏侯尚爽朗一笑,举杯痛饮道,“这有何难?古人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若愿意,为兄随时陪你喝酒便是……”
“此话当真?”
“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