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尝遍宫中进贡的葡萄,却再无当日风味。
年轻的天子心有不甘,终于忍不住亲拟诏书,堂而皇之地,将记忆中那葡萄美酒的醉人滋味写进诏书,公之于众。
“醉酒宿醒,掩露而食……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朕吃过饮过的,包括醉酒同饮之人,皆是人间极品。
诏书甫出,天下瞠目。这是什么诏书?陛下是何意?
还是文士脑子转得快,一干溜须文人继而纷纷拍马赞道,当今天子果然风雅,是性情中人,连诏书都如此风雅有趣,妙不可言。
“诏书”其意,乃天子布告天下臣民之文书伯仁,你在边关看到了,总该记着早些回来,陪朕饮了今年的酒罢……
诏书发出数日,文帝心中越来越惆怅不已,为什么,他觉得,自他登临天子之后,夏侯伯仁反而离他越来越远了?
事实上,这些年,夏侯尚从洛阳到荆州,也的确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虽然特准他年年回京探亲,君臣之间见面次数依旧寥寥。
对这份特殊的兄弟情谊,文帝有时简直有些患得患失,是他抓的太松了,还是太紧了,把人吓跑了?
原来,纵然贵为君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些东西,也是你无法能掌控的啊……
伯仁,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魏宫嘉福殿里,夏侯尚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是三日后醒来的。
清醒以后,他一言不发。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一句埋怨之言,无论是对陛下,还是特准进宫探望的夫人德阳,都无一字怨词。却独在心底不能原谅自己。
看到文帝,他强挣着勉强起身,拖着病体安分守己地跪伏于地接驾,也跪出几分君臣间的疏陌距离。
文帝一夜未曾合眼,面带倦色,却仍耐心殷殷垂询。
贵为一国之尊,几次遣走闲杂旁人,想要亲自就之前之事给他解释。
语言有时太过苍白,那道旨意毕竟夺去一人性命,而且是夏侯尚所看重之人的性命,有些话便再难说得清。
夏侯尚敛首垂目,不辩解,不抗争。本是一贯温和温顺之人,这次却异常罕见地固执,一言不发,缄默以对。目中也再无以前的生动光芒。
“这是当年朕赐卿之物,依旧还卿……”文帝双手托着那把剑,递还给他,声调低沉,心中亦深感抱歉。
接过那把剑,夏侯尚几乎在瞬间热了眼眶。
他忍住情绪,以剑撑地,挣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往殿外走。
“卿要到哪里去……”文帝伸臂拦在他身前。
“臣要回府。”
嘉福殿是什么地方,是文帝的寝殿,照宫中规矩,即使是嫔妃也不能在此处留宿过夜。他一个臣子,凭什么逾矩呆在此处?
“卿有恙在身,尚未痊愈,等再过几日,朕亲自送你回去……”文帝立于他面前,放低声音道。
“臣其实,是想去……首阳山,不想再等了,请陛下谅解。”他垂着目,避开文帝视线。
文帝面上变色。
首阳山连绵数里,也是夏侯氏的茔冢所在地,夏侯尚此时去首阳山,只意味着一种可能去程晚秋的坟茔。
他一愣神儿的功夫,夏侯尚已经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章福正好从外面进殿来,看见夏侯尚拿着剑出去,冲他喊了一声,“夏候大人!……”
夏侯尚没有答话,继续蹒跚着往宫外走。
“陛下,夏候大人他……”章福有些惊诧地看着文帝,心中充满疑惑。
文帝面上一片灰败之色,良久,他才摆了摆手,黯然道,“让他去吧……”
“……是。”章福答得有些迟疑。只是,夏侯将军此时的身体状况,这个样子出去,怎么能行?
章福临去时,文帝又喊住了他,目光黯淡地叮嘱着补了一句,“派御医在后面暗中跟着,别让他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