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六十七!” 新房里发出一阵哄笑,粉衣姑娘捧着塞满莲子的脸蛋儿,双颊羞得绯红,再瞧左右几个小姐也差不多情形,有的直接以袖遮面,惹得房内笑声不断,盈盈欢语间,郎来眼波流,妾来面带羞,嬷嬷一看今日这架势,直道简将军和穆小姐的礼被闹得是红鸾星动满场飞,钗光鬓影幌来回,今日各自归府之后,想必有好几颗心不能安睡(注1)。 滴漏渐渐落尽,吵闹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响:“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房内爆出喝彩,“我今后再不吃莲子了!”一个小姐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喊道。 “不吃莲子,做娘子可好?”对面一公子说着推了一把身侧的人,“何不借着将军大喜的日子,喜上加喜?我刚才可是看见了,李公子剥的莲子只给方小姐吃。” 被推出的李公子闻言俊朗的面上一红,衣袖一甩:“今日将军大喜,你拿我寻什么乐。” 房内一阵哄笑,方小姐只觉得脸都要烧了起来。 小鱼从未如此切身体会过人界的筵席之事,这么一闹,适才的情绪也消散得七七八八。她一抬头对上简安曜的目光,见他只望着她笑,心跳咚咚咚地自己都能听见似的,浅浅地笑着赶紧移开目光,正好瞧见方燃面带肃色走进来。 虽然简安曜面上不动声色,小鱼还是觉得或是有事发生。周遭仍旧闹哄哄,刚要询问,门外传来一阵打闹声,小鱼虽化作人形,但灵力尚在,五识并不比平常弱,屏气凝神,恍惚间只听见有声音远远传来:“竟敢附身于诰命夫人……” 一听便知是清猗和云离出事了,小鱼急切地看向简安曜,他此刻正在嬷嬷耳边说着什么,小鱼没心思细听,刚要起身冲出去,嬷嬷转身笑脸吟吟地开始往屋外赶人:“‘闹礼’毕,各位公子小姐们先回大厅罢,让他们小两口独呆洞房,待拨了弦丝儿结了发,将军和夫人这就来和大伙喝喜酒。” 房间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小鱼急忙三步并两步从僖榻走到安曜身边:“可是国师发现清猗和云离了?” “别急。”简安曜说,他将小鱼面前的金丝线轻轻拨了拨,取下凤冠放到一旁,“方燃说他们朝芙蓉阁的方向去了,我带你过去。” 芙蓉阁的角楼旁,三抹身影打斗在一处,妖气和罡气缠绕,小鱼焦急地直抓衣服,谁说国师就必须是个老头子了,她现下实在分辨不出两个年轻男子中谁是国师,谁是云离附身的人类。 简安曜融进打斗的三人,不多时便将其分成两拨。小鱼急忙朝一男一女直奔过去。 “将军这是何意?”覃释诠问。 简安曜道:“他们都是简某的朋友,还望国师权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覃释诠也不讶异,瞟了眼一身红装的小鱼,对简安曜道:“今日将军大婚,覃某自然会卖将军这个面子。” 待覃释诠离开芙蓉园,清猗往地上一坐,在打斗的过程中受了伤,有些吃力地大口喘气,她问简安曜:“他这么好说话?” 简安曜急忙查看清猗的伤势,道:“以前在魔域,他欠过我一个人情。” “清清伤得严重吗?”小鱼只觉得清猗附身的人类脸色苍白,一张小脸全无生气。 云离没清猗伤势重,在一旁运气疗伤,在和覃释诠交手中他明显感觉到覃释诠身上的罡气不纯,今天看来,他和简安曜交情不浅。 安曜掌中输送灵力给清猗,又让方燃回他的房间取柜中的白色瓷瓶,只觉清猗虽脉象起伏冲撞,但没有伤及要害,道:“覃释诠并未下狠手,清猗姑娘的伤无碍,以我从鸾岱山带回的‘神凝露’每日兑‘离离草’粉末服下,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清猗脸上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小鱼问道:“篾灵骨牌是灵物,覃释诠再厉害不过是人类,怎么会知道你们是妖呢?” 此话一出,云离和清猗的脸色皆是一变,清猗更加羞愤,赧然道:“我本想着,附在五品诰命夫人身上既不至于被重视也不会被怠慢,没想到她竟然和覃释诠……”“偷情”两个字说不出口,清猗恶狠狠地说,“你们凡界的人如此朝三暮四,轻视纲常伦理,亏得鹿荚先生还对凡界神往。” 安曜笑道:“何止凡界,六界之中类似之事还发生得少吗。”方燃已将“神凝露”带了来,安曜接过,递给已从附身的青年男子身体里出来的云离,云离接过安曜手中的白色小瓶,道:“今日之事多谢简将军,他日将军有难,只消一句,我定当全力以赴。” “言重了。”安曜道,“你们来将军府做客,我自然应该处处顾及。” 云离带着清猗先回水方,早过了丑时,弯月高高挂在孤空,总算打发走了还要玩闹的宾客。今日小鱼可算是体会到作为人类的人情世故、纲常伦理。尤其那些子官家小姐,明明眼红她从宰相府的表小姐一举成为本朝最年轻将军的新晋夫人,还装作假惺惺地关心她身体可还安好、头昏不昏、乏不乏力,就差问她什么时候呜呼一口气赶紧把将军夫人的宝座主动让贤。 她哪能像当妖精那样谁都反驳回去,毕竟她也受过人界从各类种话本熏陶,里知道人界的官场文化深似海深,万万不可因逞一时之快得罪了哪个千金小姐,在无形之间替简安耀树敌。要是因为她,他被别人穿小鞋,悯帜会不受待见的。 所以她不得不一边装出副病恹恹的样子,一边对保持人界小姐该有的端庄贤淑。 当人类真累,拿东西不能用灵力,去方便不能用幻瞬法,连餐桌上的小虾米都被煮得红艳艳一点都不新鲜。 小鱼托着疲惫的心灵和身体坐在窗边,又想到今日妖精身份泄露之事,始终不安。覃释诠作为国师,断不可能对一只妖精入主将军府坐视不理,虽然他不知晓各种缘由,若是他深究下去,悯帜和伍才乾的事情……不过,既然知晓将军夫人 “还在担心清猗姑娘?二娘让后厨开小灶给你熬的羹,怕天热,你中暑。” 小鱼从窗边回身,见安曜端了一个红色瓷碗走进来,忙走过去接住,晶莹剔透的银耳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红枣,香甜清凉的味道消散不少烦闷。 “知道你不能再看到莲子。,已经挑了出来。” 小鱼捧着凉羹坐在窗边,差点脱口问出是谁挑拣的。今日她已经得到太多,自知不能再奢求更多。 窗外竹声婆娑,小鱼一惊,安曜道:“是方燃。” 两床薄被叠得规规整整,方燃四下观望,确认安全后道:“这两床被子可是鞠夕特地为我备的,说好了明日就还。” “明日就还。”安曜言罢关上窗闸,方燃小声吼道:“明日就还啊!” “将就一晚,明日我进宫值守。”安曜将被子铺在床边,“今晚委屈你了。” “无妨的。”小鱼忙道,“我们妖精外出游玩过夜,时常不分男女睡在一处,从不在意这些。” “如此……”安曜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头也不抬,“今后可要仔细些,尤其张和以南各国,之前我带兵抵御辘夷之时,发现辘夷的国君私下和巫南国君走得甚密,但护鲁河一役中并不见巫南支援辘夷,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前些日子有人来报,巫南竟用妖、魔、人和孤魂野鬼猝炼成无识无血的怪物,辘夷捉妖师甚多,为巫南供了不少妖。” 听安曜这么一说,小鱼只觉得这些话在何处听过,苦想之后恍然大悟,“啊”地一声:“我们去索寞城时,那只会说书的惊堂木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还只当是故事听,没想到是真的。但我从未听说过我们水方有妖精失踪。” “他们捉去的妖、魔、人,大都无家可归,或是鲜为人知的小族小派。张和国的水方早在百年前就形成了成熟的管理体制,在多个有水方的国家中实力最为强盛,在整个妖界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想必他们再猖狂,也不会对张和的水方下手。” “将这些生灵捉去炼成怪物,就为了打仗,就为了抢占更多的地盘吗?”小鱼恨恨地攥紧拳头,“真是可恶。” 安曜铺好床,走到衣柜翻找,道:“别生气了,今日累了吧,水早就备好,在盥洗室热着,去洗漱了歇息,明日再说这些。” 一套白净的丝绸长裙递到小鱼跟前,小鱼连忙站起来,心里的愤懑一时间消散个七七八八,眼里全是跟前安曜玄色的鞋子,兴许是今日太过热闹,脚尖还被踩了一个脚印,看大小似乎是被小孩子踩的。她想起今日闹僖礼的两个小娃娃,脸一热,忙道:“我先去洗了。”话音未落整个人风一样冲进屏风后面的盥洗室。 裙子搭在架上,两件白色的小布飘在脚边,是一件缝了鸳鸯的白色兜衣和成套的底裤。 他竟这样事无巨细。 可到底今日盛大的宴席也好,半夜的汤羹也好,甚至身旁温热的水,小衣上的一针一线,都不是为了她而备的。 温热的水漫过头顶,水于她而言是生命,是空气,她可以在水里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可依了这幅躯体,她不敢呼吸。 她想起很多小事情。爷爷把唯一的糖果给三花时,班上有小妖精新买了裙子时,都有一种情愫挠着她的心,可她最多对此嗤之以鼻再安慰自己:糖果还可以买,三花比她小这么多,她大人不计小人过让给她。这世上好看裙子多得是,等她攒够了零花钱,她要去买一条一模一样的。 可今天当她坐在梳妆台前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看着对她笑脸盈盈叫她“将军夫人”的人类,还有在敬酒时、空隙间不时握着她的温热手掌,以及适才的柔声关怀、温柔眼神,没有一样不让这种情愫在她胸腔里翻滚升腾。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把它们压下去,如今一件轻飘飘的小衣轻易压垮她的防线。 她知道,这种情愫叫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