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坐在花轿上，花轿摇摇晃晃，五脏六腑都快被颠过面来。　　她面红心跳。从适才跨过火盆后，看见马上同样一身红衣华服的安曜开始。　　原来人界的婚礼竟是这样繁琐，从前看惯了人间的嫁娶婚丧，如今凤冠霞帔戴在自己身上，忽然间能够明白新娘子们为何总是面带桃花、眼眉娇羞，一脸期待憧憬地坐在花轿上搅手帕……小鱼低头看手中被自己搅得几近抽丝的手帕，再摸摸已然滚烫炽热的脸颊，赶紧提醒自己：我是为了帮悯帜才坐上花轿的，妖精和人类不可以结合，不可以……　　端正完心态之后，听着耳旁萦绕不绝沸反盈天的议论声和喝彩声，小鱼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迷惘，人和妖真的不可以结合吗？　　漫长的摇晃终于停下，小鱼心中仍旧积郁着适才的疑惑。感觉到轿辇放下，忆起之前恶补的人界成亲规矩，此刻的安曜正向她的花轿走来吧，她知道而后他会牵着她的手，拜堂成亲。一想到这里，心下又生出些恍惚。　　正沉思间，红色的布帘被一双素净修长的手撩起，小鱼迎着满眼的艳丽切切望出去，安曜一身玄色婚服，他平素爱穿淡色，如今玄色着身，减三分雅致，多五分肃穆，小鱼瞧在眼中，只觉得他定定看着她的目光似海深，以前从未见过一般。跟前朝她伸过来一只手，小鱼一时之间有些迟疑，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此刻又来了，比适才的更加汹涌，像是一盆冷水被人齐齐兜头倒下，打在身上一股沁心的寒。　　安曜见小鱼没有动静，金色的垂帘盈盈晃晃，遮住小鱼低垂的眉眼，只瞧得见大致的模样。安曜以为她变化人形后有些体力不支，刚要加以询问，端坐在轿辇里的人忽然抬头，将手交到他手中，还未来得及细思，一只手不受他控制地径直伸过去握住小鱼的，安曜只觉得掌中的柔荑纤细，温润细腻，不甚温热，惹得他心头一动，顷刻升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　　　　将军府所在的街道喜庆红艳、鞭炮雷动，身着红色喜服的人密密匝匝排到街角也不够。原本就热闹非凡的街道今日更是人声鼎沸，做生意的关了大门，做农活的放了活计，纷纷跑来看这场盛大无比的婚宴。整条街道沸反盈天，若不是动用了侍卫在街边拦着，指不定这些爱看热闹的老百姓会乱成什么样子。　　将军府大门外的墙头上，云离和清猗并排而坐，同街道上的人头攒动、鼓乐喧天不同，他俩自适才迎亲的队伍停下开始就没有说话，直到安曜和小鱼的身影消失在将军府大门，被浩浩荡荡的人群淹没，清猗才说：“冥鹤后日就要出狱，敖苓因为这次的事被学校开除。虽然只有一个月毕业，也保不准敖苓先前的拥簇会不会对小鱼发难……”　　云离不置可否：“蝠鲼一族日益壮大，敖苓得到这样的惩罚，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也算是端萝宫主对蝠鲼族的警告。且遑论敖苓平日同那些见风使舵的妖精关系究竟如何，单从此次宫主对敖苓的处置结果，蝠鲼族日后在桦刹宫的权利和地位定会逐渐被弱化。”　　“看起来这似乎是好事，可对于小鱼却更加不利。”清猗道，“敖苓虽不说锱铢必较，但到底这次她蝠鲼一族损失惨重，此次小鱼帮助悯帜实在是冒险，若是被敖苓抓住了把柄……今后，再不可和人界这位还有任何联系。”　　瞧着清猗渐渐握紧的拳头，云离安抚她：“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眼见着晚到的宾客中一辆藏蓝色帷幔的官车姗姗来迟，云离道，“今日若是不去见识见识人界的婚宴，你明日又嚷着后悔了，也浪费了两块不可多得的‘篾灵骨牌’。”　　　　张和的婚嫁习俗袭前朝，新人一同跨过火栅栏，寓意驱邪魔、保平安。折一枝合欢树枝，寓意合欢安康、岁月静好。随后至厅堂敬拜父母，对着满堂宾客宣读誓约，再在婚书上盖章印字，最后夫妻对拜，倒两杯烈酒，一杯作合卺酒，一杯敬神灵天地，如此算是礼成。　　印章是请了张和最好的师傅制的，玉体金座，字头沾墨，座头系穗。高堂坐着笑脸盈盈的将军夫妇同宰相夫妇，两旁坐着站着皆是张和上了品级的权臣及家眷，小鱼知道云离和清猗就附身在满室宾客中的二人身上，不过他们身上同她一样，带了安曜给的篾灵骨牌，让她瞧不见他们。　　红色的婚书已经盖好“简安曜”三个大字，小鱼轻吸一口气，不留神将适才宣读誓约时已经驱逐的意难平又填满心头，执着玉印，一时摁不上婚贴。　　安曜见她似是入了神一般，问道：“可是身子撑不住？”　　小鱼轻轻摇头，在宾客的议论声还未来得及响起之前，将玉印落在安曜的字印旁。眼前氤氲朦胧中只瞧得见最后一排字，上书：“简安曜穆悯帜二人，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以证。”　　方燃和小丹将婚书收走，嬷嬷端来四杯酒，安曜和小鱼各执一杯，司仪高声道：“饮合卺酒，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双臂交错，烈酒划过喉口，辣得小鱼差点呛得咳嗽，安曜在她耳旁小声道：“无需喝完，做做样子便可。”听了这话，小鱼忍着不舒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空荡荡的酒杯在托盘微微打转，小鱼也不看一旁有些惊讶的安曜，置气一般端起另一杯酒。　　安曜和小鱼并排走到厅堂门口，司仪又高声道：“敬天地神灵，佑两姓聊姻，福泽万年，本支百世。”　　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拜上一拜算是敬完神灵，回到厅堂中央，堂外又响起吹锣敲鼓的声音，司仪的声音比外头的锣鼓声生生高了几个台阶：“礼成，请新郎新娘入洞房！”　　　　红光摇曳、金光潋滟，门外头是热闹哄哄的叫喊声，小鱼坐在床头有些出神，好一会才看见身旁的两个丫头在交头接耳，见她瞧过去，这才收敛了眼神。小鱼想起这是两个从宰相府跟来的丫鬟，宰相夫人怕她今日身子出岔子，特意吩咐了两个府上略懂医术的丫头贴身跟着以备不测。今日她端端正正进了将军府，端端正正拜堂成亲，端端正正坐在这儿，外界此刻定是也在传她真真被邪魔附体了吧。　　再瞧一眼，那两个丫头又瞧瞧嚼起舌根，侧耳细听，她俩说的果真和她想的八九不离十。小鱼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愤懑，今日算是悯帜大喜的日子，可这些所谓的“娘家人”依旧如当初在宰相府一样给她脸色、不予尊重，不知悯帜过去受的委屈还有多少。　　若是放在平时小鱼或许忍忍就过去了，可今日她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刚要发作，门“吱呀”一声，寻光望去，一男一女两个总角孩童推门而入，小手各自握朵莲蓬，嘴里还不时嚷着：“喜娘娘吃莲子，年年生孩子。”　　可爱的模样惹得门内门外的人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小鱼只觉得脸一下滚烫起来。　　二小童急急跑出门去，小鱼不禁起身要寻，屁股刚刚离开床榻，忽见他们又一左一右拉了安曜进来，众人误以为新娘子急着见新郎，四下顿时响起低笑。　　“新娘子莫急，新郎官这就执了莲子来！”司仪署的嬷嬷最是会鼓动气氛，她这样一说周围的笑声更大了，小鱼明显感觉到自己不止脸颊，好似整个身子都烧了起来。　　安曜被两个娃娃牵着走到床边，手中同样握一朵开得正好的莲蓬，小鱼不敢看安曜，眼睛唯有死死盯着一颗一颗露出来的墨绿色的莲子小脑袋。　　“请新郎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剥九十九颗莲子喂新娘，寓意长长久久，人丁兴旺。”　　闻言小鱼也没心思害羞了，先不说一盏茶的时间安曜能不能剥这么多莲子，九十九颗，岂不是要把她撑吐？她可不记得这几日恶补的喜礼上还有这一项。　　“瞧把我们新娘子吓得，可有未嫁娶的公子爷和小娘子帮新郎官一起走走这道序？”　　嬷嬷此话一出，门外顿时涌进一群闹哄哄的公子姑娘，一个个锦衣华服，笑嘻嘻地你推我攮：“我来我来！”　　　　小鱼这才想起适才两个娃娃说生孩子后门外的笑声是哪里来的，感情这些人是在门外等着“闹礼”呢。　　嬷嬷是司仪署的老将，专主持王公贵族的婚宴，知道这些公子哥不能怠慢，那些娇小姐不能懈耽，笑脸吟吟地三两句将这群捡闹热玩的公子小姐组织好，不一会儿，安曜身边站了一排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富家子弟，小鱼跟前坐了一排明艳娇羞颜色各异的千金小姐。　　安曜看着最中间的小鱼，她正左顾右盼，很明显不似先前那样一脸他不甚明白的情绪，此刻她眼睛里面的光芒熠熠生辉。他想起小半个月前二娘问他要不要简单办场婚礼便好，他明明可以以悯帜身子不好顺应下去，可在应承的关头，一个“好”字脱口成“她近日身子已无碍”，二娘笑话他是有多看重宰相府的穆小姐，弟弟也在一旁笑嘻嘻地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　　他活过这些年，见过的六界之士也算是林林总总，痴的憨的，精的狂的，他记性极好，称得上过目不忘，好看的眼睛看过太多，单纯的心性也着实遇见不少，可莫名地，他最近慢慢觉得，同跟前僖榻上坐的这位比起来，没谁能叫他心甘情愿倒腾出一大片空白的地方，像是可以任凭对方填上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