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此时就在身旁,那样近,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先生身上浅淡的桃果香。
小菊以前告诉过她,先生的屋前种了两株桃树,结出的桃又大又甜。
那幅景象,姜赤缇也只能在脑中描绘,暂无缘亲眼一睹。
此刻,桃香熏面,她倒像曾见过那两株桃树一般,满树鲜桃压枝低之景逐渐浮于眼前。
谈问西不再具体让她画某个景物,而是问她:“今日想画些什么?”
姜赤缇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桃树。”
谈问西蕴笑点头,“那便画桃树。”而后如常坐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圈椅上。
姜赤缇手里握笔落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悄然侧移。
半晌,她捧起茶盏小饮一口,继而放下,对小菊道:“茶凉了。”
在桌旁观画的小菊立即应声:“奴婢马上给小姐重新沏壶香片。”
小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间,姜赤缇的心恍若一串挂在墙上的爆竹,忽然被某个调皮的小童点燃了火捻,火星顺着捻子飞速直上,眼见着就是一阵如雷贯耳的爆裂声,姜赤缇紧攥着画笔的手不禁发颤,画上桃树的枝桠横空斜生,喉咙里更是仿佛有一条欢快的小鱼,时潜时浮,薄薄里衫已经粘在身上,心思全然不在画上。
翘望画纸的谈问西觉出异常,立马关切道:“身体不适吗?”
谈问西这一声如魔音入耳,将姜赤缇的心弦狠狠一弹。
姜赤缇猛地望向谈问西,似要道出能颠乾倒坤之秘,更如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领着寥寥残兵对战十万精兵强将,已抱定必死决心。
捻子上的火星猛窜不息,爆竹浴雷在即,姜赤缇张了张嘴,“先生,我……”
槌击战鼓之际,“小姐,茶来了。”话落之时,小菊捧着一盏热茶步入。
已经点燃的爆竹在火花四溅之前,突然被一杯从天而降的水泼灭,最终没能发出似能驱逐一切恶鬼山臊的震音。
小菊面带浅浅笑意,却浑然不知自己手上的这盏茶,方才生生斩断一根系着眼看就要从深渊之底爬上来的少女的孤绳。
这是少女采尽了谷底青草,一根根晒干,编结而成的绳。
少女朝上攀爬一段,又取下绳子,往上一套,再爬,再套,千辛万苦终于快到顶上之时,绳子却被人无情砍断。
小菊将茶盏放在姜赤缇手畔。
如常的一杯香片,此时却像是一团燃烧正炽的火球,张牙舞爪地向姜赤缇示威,烈焰灼地她双眼生疼。姜赤缇怨愤难当,恨不得扬手扫掉这根扎在心上的芒刺。
“小姐,你脸色比方才又差了些,太累了吗?”说话间,小菊取出一张丝帕,抆去姜赤缇额上细汗。
姜赤缇一言不发,只闷闷地摇头。
无人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理了多久纷繁的思绪后,才给足自己那份勇气。
也无人明白,她此时有多么不甘,明明就要冲破一切束缚,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好比在冬日晒衣,眼瞧着晾了好些日子的衣裳快要干透,天上却猛地浇下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将之淋了透湿。
方才话到一半便被忽然走进的小菊打断,待小菊收起丝帕后,谈问西又继续问道:“方才有何疑难?”
姜赤缇看了眼先生,又看了眼小菊,掩在桌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片刻,指松拳开,姜赤缇笑望先生,“学生方才在想,是画夭夭桃花好,还是垂枝鲜桃好。”
谈问西认认真真地道:“此时节,桃实正甜,可作一幅鲜桃图。”
姜赤缇笑得明媚,“就依先生所言。”垂眸之时,颊色倏尔黯淡。
“对了,差些忘记。”小菊倏地抬头,望向谈问西,“老爷说他近日忙于商事,未与先生多聊,今日得空,特请先生移步客堂一叙。”
话音一落,姜赤缇的心无端猛地一提,“爹是让先生这会儿过去?”
小菊点点头,“嗯,老爷是如此说的。”
谈问西从椅子上起身,捋捋衣衫,“这就去。”又转向姜赤缇,“我去去方回,你依着心中所想先画。若遇断笔之处,我稍后来解。”眼眸明如雨后空山,辞气淡若秋染新菊。
姜赤缇凝瞩不转地看着谈问西一步步行远,那抹明丽的霜色徐徐走出眸光里。
不觉间,酣饱的毫尖抵上画纸,在树枝上晕出一片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