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秋觉得这事太离奇,黑狼要是有这种心思,怎么会只做一个占山头的土匪? “你觉得不可能吗?”张道年看着她给自己缠布条,手上放松下来。“我在老家时,曾经听过北方边境上有个悍匪组织,他们打家劫舍的时候,会把苦主家里的婴儿一块抱走,养他们长大,教他们功夫,大了再带出去打家劫舍。后来这组织越发展越大,官府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请的军队来剿灭的,连那些小孩也……” “也剿灭了?” “本来上面的意思是大的抓去充军,小的送还本家,但是后来不知道是哪一级传令出了差错,大点的孩子开始抱着小的往外逃,守卫士兵措手不及,刀口见了血。” 见叶上秋不言语,张道年以为她害怕,温声道:“黑狼倒没有抓过婴儿,应该是我想多了。” 未等叶上秋答话,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二人连忙出来。 其实天未大亮,空气中尚有冒青的凉意,一群人手执火把刀棒涌进叶家大门,此起彼伏地高喊:“将淫/妇浸猪笼!浸猪笼!” 群情汹汹,势不可挡。 张道年将叶上秋护在身后,高喝:“你们想干什么?” 率先站出来的是避雨那日见到的膏药大叔,姓陈行三,是叶家同条巷子的邻居。他手里高举火把,奉了圣旨般理直气壮,高声向张道年道:“捕爷你是个外乡人,这是我们县里私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张道年左手握紧刀鞘,横在身前,因为使劲,刚包扎过的左臂又开始往外渗血,染透了白布条,但他浑然不觉,冷笑道:“阁下的意思是我作为公门捕快,无权插手你们行私刑、杀人命?那我倒要请你说清楚了,究竟是你新津不归天子管,还是贵县诸位不是天子子民?” “捕爷何必故意曲解草民呢?我们处置叶氏女,是因为她行为不端、名节有损,这也是为了天子的名声啊!” “你口气不小,倒还为天子操起心来了!不知阁下是几时入的朝,哪日拜的相?” 陈三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强辩道:“用不着入朝做官,替天子做事本就是我等草民分内之事。” “陈三,你还要不要脸?” 叶母喊完,一边咳嗽,一边快步过来,被叶上秋扶住,但她反将女儿护在身后,上前向众人骂道:“就算要处置,那也是我们叶家自己的事,哪轮的上外人操心?黑狼来时不见你们能耐,这会倒上赶着充脸大的,你们也好意思?” 有人喊:“我们就是因为黑狼才来的,黑狼在书院墙上写了‘叶女不死,黑狼必返’八个字,叶夫人,您总不能让新津几千口老少都替你女儿陪葬吧?” “你看到是黑狼写的了,我还说是你写的呢!” “叶夫人何必跟我们抬杠,不信您自己去看,书院前死了条黑狗,那字就是用黑狗血写的,黑狗血邪的很,您不在乎,管不着大家伙害怕啊!” 叶母啐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 张道年道:“什么黑狼,就是个小蟊贼装神弄鬼,背上还被我砍了一刀,你们当她还敢再来?” 他左臂上的血渍触目惊心,人群有些微骚动。 陈三回头喊道:“你们信他?他口口声声抓黑狼,来新津都大半个月了,黑狼的影儿都没见着!” 俟人群安静下来,他又转向张道年道:“将淫/妇浸猪笼,在江东又不是没有过先例,捕爷要不是跟她有染,何必这么费力保她?难道新津数百清白女子的命,还比不过她一个失节妇女吗?” 叶上秋心头火气,一把抽出张道年的刀砍向陈三。后者仓皇逃窜,回头见叶上秋被张道年拉住,恶狠狠道:“淫/妇还要杀人哩!” “我看杀了你也不为过!” 一道男声劈开人群,砸向陈三后脑,说话的青衫少年自人群中大步走来,面色阴沉,横眉蹙起,正是范季青。 这伙人多是新津底层,一来对范家多有忌惮,二来平日倚仗夏家医馆惯了,纵使范季青年少,但他们心里已先矮了一截,况且范季青向来阴郁,脾气极差,知道他为人的多半要自行为他加上十岁,谁敢惹他? 范季青衣袂飘飘,走到叶母面前,稍一作揖,道:“姨母先带表姐进去,这里交给我。” 叶母也不跟他客气,只点点头,便拉着叶上秋往里走。叶上秋手里还提着刀,一路擦着地面青石,叮叮当当。 范季青又转向张道年道:“捕爷也请过去帮忙照看。”眼神凌厉,不容辩驳。 但张道年担心他应付不了,说:“我跟你一道。” 范季青唇角一勾:“他们既然说是本县私事,那我就陪他们絮叨絮叨,捕爷身份特殊,你在这里,好些话我倒说不得了。” 他伸手指指北屋:“捕爷过去吧,想来姨母另有吩咐。” 张道年看他眼神坚定,话中也似另有所指,当下也不多言,拱拱手,拎着空刀鞘往北屋去了。 众人见叶家母女、张道年相继入内,一时又急又躁,纷纷看向陈三,指望他说些什么。陈三也不负众望,挺肩摆出一副长者姿态,向范季青道:“新津名声要紧,四少爷……” “新津名声?” 范季青冷笑一声,俊眼扫过人群,看到众人目光躲避,嘴角一斜:“我姨丈冒死往北方战场送药,你们倒好,几十号人天没亮就跑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有人喊:“叶厚朴去北方是做生意挣钱的,他可不是什么为国为民!” “做生意挣钱?”范季青抬眼欺过去,“你要有本事也可去挣啊!听说朔州前线死的人都来不及搬,各位这么能耐,不如去参军打仗好了,窝在家里欺负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很长脸吗?” 陈三冷笑:“她算什么姑娘?”嘴角下沉,极为不屑。 范季青眉毛上飞,怒目圆睁:“陈老三,这话旁人说的,你也有脸说?” 陈三脖子一梗:“我怎么没脸说?” “好啊,你要脸,咱们就说道说道。” 范季青往左踱了两步,指着叶家院墙上方道:“我姨丈觉得你是邻居,平日里百般照顾,就指望他不在家时你能帮着看顾一下,你倒好,还带头来起哄!既然这么有能耐,何妨跟大家说说,黑狼来那晚你干了什么?” “我干什么了?”陈三后退一步,“我就在家睡觉,不成吗?” “睡觉?你若老老实实在家睡觉,会尿陈大爷院里的春梅一肚皮?” 众人交头接耳,陈三浑家拉着他劈头盖脸地挠。范季青不予理睬,视线在人群里找了一圈,问道:“陈大爷来了吗?” 陈大被众人推搡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范季青,后者道:“你家春梅埋了有五天了吧?她死时,是不是全身豆样红疹,流脓,五脏六腑剧痛无比,哀求别人杀了她?” 不等陈大应声,他又转向陈三道:“春梅那一身杨梅大疮,是你传给她的吧?你倒是爱她爱得痴,都那样了还睡得下去?” 陈三儿子忽然扇了媳妇一嘴巴子,骂道:“贱人!”说完也不顾她哭,拉扯着胳膊往外拽,一路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众人开始低声议论,夹杂着嗤笑。 范季青道:“夏家医馆声名在外,尤擅男科,各位是知道的,谁清白不清白,自己心里有数,医馆也有记录,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他声音不高,但是对面众人个个屏息凝神。 “你们说新津名声,新津四大家里,赵员外、李秀才和叶家一起遭难,我范家和叶家还是姻亲,我们三家尚且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们出头?怎么,今日沉了叶家小姐,明天是不是要去帮李秀才洗耻,后天就冲到赵员外家挞尸啊?” “可是黑狼他要再来……” “他来了又能怎么着你们?你家里是有银给他抢,还是藏着绝色美女供他凌/辱?黑狼前一次来,多往你家看过一眼了?不好好在家过日子,乱帮别人操什么闲心?我说句难听的,就算真要管新津县清白不清白,你们也没有那个资格!” “可是叶家小姐她跟捕快勾勾搭搭……” “你说话要小心,什么叫勾勾搭搭?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记性差,去年赖头趁我姨丈不在欺负我姨母,他后来下场怎样,你们忘了是吧?他叶家虽然人丁稀少,但我姨丈这些年南奔北走,靠的难道是宅心仁厚吗?” 众人想起远走北方的赖头,后背都不禁一凉。 话分两头,却说张道年提着空刀鞘跟进北屋,叶母正站在长条案旁等他,看见他进来,指着条案后敞开的木门道:“烦请捕爷去后院,有事相求。” 张道年关门,由叶母引着穿过木门。 木门之后,是典型江东庭院,曲水假山、白墙黑瓦,院落偏东有座小花园,海棠正发得盛,一树绚烂,令人应接不暇。 “捕爷请在这稍候。” 叶母以手扶胸,压着咳嗽进屋里去了,留张道年在海棠树下等。 其时曦光尚薄,空气中有明显露水凉意,风过处,还有淡淡香气,张道年循着香气望见西墙下长着数株香樟,郁郁葱葱。前半夜有雨,所以虽然破晓,尚觉露重,但也因此白墙黑瓦、绿树红花,历历分明,尤其是那几株香樟树,以白墙为衬,绿得格外醒目。 吱嘎—— 叶上秋开门出来,鸦青色布衫,头发梳成四方髻,双目红肿,似是刚哭过,眼珠儿还潮润,脸上泪痕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