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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鸳鸯(下)

苏蓁出狱那天,是晋王元琛亲自来给她开的牢门。    彼时,天蒙蒙亮,大约卯时未完,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昏黄灯光中,手执铁锁,一阵啷当撞响,将她从迷蒙睡梦中唤醒,然后,那人负手立在门边,静等身旁的内廷中官进入牢房中宣诏。    放她无罪出狱的诏书宣读完毕,苏蓁接过谢恩,那位中官转身与晋王低语两句后,便先行离去了。    天牢静幽深处,敞开的牢门口,独留一位金冠紫袍的晋王殿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有似无的笑意过后,才出言恭喜她——终于把牢底坐穿了:    “在这刑部天牢里走一遭,还能东山再起的人,也不少,但是,像你这样,不设案宗,不提会审,外头没有言官替你执言,也没有权贵替你打点行走,却还能官复原职的,确实是这宣和朝里的头一个……父皇毕竟还是偏心的。”    晋王显得有些多话,温濡和缓的声音,在昏黄光线中,听来却有些冷浸,甚至,还有些发酸,像是在……吃醋。    可是,堂堂晋王殿下,炙手可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她一个刚刚重获自由的阶下囚,有什么好嫉妒的?    苏蓁对自己的重获自由固然欣喜,却又被晋王那声“父皇毕竟还是偏心的”的无端叹息,叹得一头雾水,不知就里。不免在心中犯嘀咕,也不知这个表里不一,深不可测的人,葫芦里又装些什么药。晋王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她也索性捧着诏书,坐在草席上不动,只拿一双大眼盯着门口那人,神光凝练,带着戒备,毕竟,前些日子,晋王曾经揭开自己在世人面前的面具,主动将隐秘面目,给她一瞥。一旦看见,便难脱身,犹如与魔鬼订了契约。    晋王看着她,一声苦笑,像是读懂了她一脸的犯备与疑惑,又与她解释:“父皇毕竟还是偏心四弟的,宁愿让你做他的师傅,也不要你做我的妃子。”    苏蓁便跟着他笑了。她果然是在这阴暗霉臭的地方待了太久,脑子都秀逗了,连这点都没有反应过来。是啊,让她官复原职,做太子太傅,那就不会再让她做晋王侧妃了,身兼着太子的师傅之责,如何能够同时去做其他皇子的妃子?    暂且不去揣测帝心如何,只这一桩不用嫁与晋王的开恩,就足以令苏蓁忘却数日的牢狱之苦,遂绽颜笑来:    “殿下,儿子妄言父亲,可不太好。”    她一边应对着,一边站起身,略略敛衣,继而步履轻快地,几步行至晋王跟前来。    出乎意料地,晋王没有阻挡她,反倒是侧身礼让,让她先行出牢门。    被禁锢在一个阴暗发霉的地方多日,那种能够重见天日的诱惑,是难以拒绝的。苏蓁只觉得脑中空空,雀跃两步,便从那个一身松木香的男子跟前,擦肩而过。    一头冲进幽深走道,方觉好运来得太容易,太不可思议,下意识地顿了脚步,果然,身后蓦地传来一句笑意盈盈的忠告:    “你这会儿出去,回家梳洗梳洗,还能赶上观礼。”    “观……观什么礼?”苏蓁转身,看着晋王一身亲王礼服,在昏暗灯光下,依旧贵气无比。她霎时才反应过来,这么隆重的穿戴,当然不是只为了来放她出狱的。    “太子大婚,娶蜀国公主,举国同庆,与民同乐,辰时在圆丘行祭天礼,巳时过十里御街,夜里,还有金明池烟火……”    晋王声音幽幽,一边说,一边低头,翻看自己的双手,貌似心不在焉,不以为然,事不干己……    实则,却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节骨眼儿上,亲自来给她开牢门,亲自来告诉她,这种灼心的晴天霹雳。    “……”苏蓁顿时无言以对,手足无措。甚至,有那么一瞬的心跳漏拍,脑中茫然,烈火焚心,五脏紧缩,如坠深渊,恍若隔世,继而,便是无边的酸楚,蔓延全身。    她听见自己居然笑了,且还清晰地答到:    “可不,徒弟娶亲,作师傅的,自然是要去恭贺的。”    然后,慢慢转身,迈步往外头走去。身后有意味深长的叹息追来,苏蓁恍若未闻。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行在崎岖里,轻一脚,重一脚,眼中泪光点点,看不清周遭光景,脑中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然而,偏偏,她居然奇迹般地,顺畅地走出了天牢。    外头朝阳初生,霞光漫天,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来。    抬袖掩面,遮住强烈光线,也顺便抹去如泉涌的泪水。    那泪,却是越抹越多,索性双腿一软,蹲在地上,专心抹泪。    边上值守的狱卒,带着探究的目光,探头探脑地,想试着上前来关切她一两句。于理,不太合适,于情,又觉得女郎可怜,正犹豫着,幸好,晋王殿下出来了。    身边松木香袭来,眼皮下云头鞋面靠近,一只手拉起她的一只胳膊,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苏蓁顶着满脸泪光,疑惑地偏头过来看。    逆光中,她看见一脸的鄙夷。    “光线太强了。”她勉强止了抽泣,倔强解释到。    便看见更深的鄙夷。    “太子娶亲,我激动的。”她试着再解释一下,甚至,有种想对自己诚实的冲动。    “嗬……”晋王忍不住一声嗤笑,一脸的不可置否,却不与她争辩,只在手上使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吧。”    “……”苏蓁本能地挣手,她不能跟他走。    “没有家人来接你出狱,我这牢头好事做到底,送你回家。”晋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往边上的一辆乌黑马车上拉。    苏蓁想拒绝,可是,她没力气了。    仅剩下些力气,蜷缩在幽暗的马车中,继续试着,去探看自己一塌糊涂的内心——    太子大婚,娶蜀国公主,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突来的现实,在这个铺天盖地的喜日里……    ∝    六月十九,黄道吉日,宜嫁娶。    大兴太子元霄娶蜀国公主孟纤纤为正妃。亡国的公主,还能做储君之正妻,彰显着大兴元氏的宽容与仁厚。    仪仗煊煊,礼乐飘摇,十里御街上,皇家的迎亲队伍迤逦而行,大梁城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挤得水泄不通,要来看看这位三月扫平刺手蜀乱,一夜拿下巨贪锦侯的英武太子,亦看看那位相传有着倾城倾国色,却藏在蜀地深山二十载的孟氏公主。    自古,英雄和美人,最般配,英雄娶美人,天经地义,天造地设。一桩出于政治需要的婚姻,却又满足了世人对完美姻缘的尽情想象,遂成坊间佳话。    是故,太子的喜事,就成了整个大梁城的喜事,整个大兴朝的喜事。    那鼓乐喧嚣,众口相传,满城喜庆,都快要把大梁城的青石地面给掀翻了。    苏蓁恨不得让下人用棉花把家里的门窗缝给一一堵塞一遍。    可是,堵得了耳朵,堵不了心。    早些时候,晋王送她回来,踏进家门,母亲抱着她哭一通,苏楠抱着她哭一通,小满又抱着她哭一通,皆把她当做一个失而复得,不可再失的亲人。    她反倒不哭了。    在这个家中,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情,没有血脉相连,却比血脉更亲,同时,也感到一种久违的责任,在母亲和弟弟面前,她永远是主心骨,顶梁柱,所以,没得资格去哭。    日子总要继续,官复原职么,再好不过了。    依然有丰厚的俸禄可以拿,依然有荣耀的前程可以走,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至于元重九嘛,早就该想到,他迟早会坐拥后宫三千,那么,今日娶个太子妃,有什么好震撼的?难道她还存着幻想,想着做那三千脂粉队里的一员吗?    真是可笑。    苏蓁一边沐浴,更衣,梳头,一边摇头苦笑。看着镜中一个干净亮丽的自己,水杏眼,桃花面,多日的牢狱之苦,也没有磨损掉的青春气色,反倒平添一份平静与从容,她渐渐释然了。    有些感情,不一定要以嫁娶为终结。    她之于他,永远是最特别的。她才不屑,与那些嫁与帝王家的,囚鸟般的女人们,混为一谈。    这样一转念,除了觉得外头的百姓同乐有点吵人之外,苏蓁竟心安理得地,浑身疲乏,睡意上头,摸索着上榻睡觉去了。    至于徒弟结亲,她是不是该去恭贺一下这个问题,她也暂且搁下了,毕竟还是觉得,有着那么多暧昧过往,今日见面,多少还是有些尴尬,过几日再说吧。    这一睡,竟把大梁城里最喜庆最热闹的一天,给囫囵睡了过去。喜乐喧天,烟火绚烂,新人笑魇,她充耳不闻,闭眼不见,与世隔绝,兀自安眠。    翌日醒来,于朦朦中睁眼,抬手撑个懒腰,触手却碰到一个温热的鼻息,再转头一撇,定睛一看,揉揉眼睛再看,待看清楚那个侧卧在她床铺里侧的俊美儿郎,一身赤锦似火的新郎服色,穿戴整齐,却又是一脸被人搅了清梦的恼怒神色,目光炯炯,正拿她是问——    苏蓁就吓得懵了,仓皇间一个翻身下床,“咚”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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