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苏蓁觉得自己是掉进罗网里的飞雀,怎么挣扎也无用的时候,晋王却起身站起来,走了。 临走前,叮嘱她再好生想想,说是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可以离开牢房,甚至,他可以直接迎娶她进晋王府。 苏蓁低下头,盯着那脏得近乎发黑的土石地面,没有搭理他。 直到牢中复归寂静。 她的心又活了过来,脑子开始飞速地转动,企图寻找一线生机。 首先,她很清楚,晋王要娶她,决不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她还不至于那般自恋,认为自己的魅力无限,可以迷惑那样一个人,加之对晋王的面目,渐渐摸到些轮廓,知道此人心中,恐无深情。那么,突然要娶她,是为何?为了跟太子作对,就娶他的师傅,占些名分上的便宜?这也太幼稚了,不像聪明睿智的晋王所为,一定还有别的图谋,只要有图谋,就说明她还有价值,他还不敢对她太过嚣张。 可不,既然皇帝都开口允了,她又被关在这天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晋王完全可以强来,比如,直接将她带回去,拜堂,成亲,洞房,合理合法地占为己有,以他掌管多个朝廷机要部门的理事经验,要用这种雷霆手段,把她收拾得哑口无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可为什么还很君子地,要她再想想?看起来很尊重她一样? 她万一一直都想不通,那不是就一直待在这天牢里,让人家的好事陷入僵局? 苏蓁有些想耍无赖了,她就不好生想,或者说,她就抵死抗争来着,看看会怎样?世事的博弈,心术的较量,本就是人退一寸,我进一尺。所以,她准备犟一犟。 果然,第二日,崇政殿的梁中官就来了。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内侍大人,亲自来到这脏乱阴暗的天牢里,替皇帝问话: “苏蓁,朕欲将你指给晋王作侧妃,你可愿意?” 苏蓁顿时痛哭流涕,一边在心中感叹宣和帝的仁义,居然还能想得到派个人来问她,遂恨不得叫他一声亲爹,一边抬袖抹一把眼泪鼻涕,动作麻利地朝着北面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梁中官以为她是感动得哭,是在叩头谢恩。 再一听她哭陈,才发现没对,那姑娘直陈她教唆太子,罪不可恕,宁愿把头伸进狗头铡,宁愿贬官外放,刺配流放,宁愿入庵里做姑子,终身不嫁,也不愿嫁晋王为侧妃!言下之意,嫁给晋王,是对她最残酷的责罚? 梁中官听得深深地抽了口气,又庆幸晋王殿下没有在旁边,若是那清贵郎君亲耳听见,他被人家嫌弃成这个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当然,他亦感叹,嫁入晋王府,这种万千女郎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被一个戴罪在身的苏蓁,嫌弃成这个样子,真是不该作何感想。 不过,叹归叹,崇政殿上行走,皇帝跟前伺候,什么稀罕没见过?梁中官自然是懂得,有些人,有些事情,不可以常理判断。于是,那日回到御前时,便一五一十地,把苏蓁的反应如实禀说了。 宣和帝听了,略略点点头,稍作沉吟,却不置可否,依旧低头去翻看奏疏,朱笔批阅。 一直到日头西沉,到了晚膳时分,梁中官一边请询是否开膳,以及在哪里用膳时,宣和帝扔了折子置书案,想了想,才说,把膳食带上,摆驾去东宫。 他要跟太子共进晚餐。 ∝ 东宫守备森严,因为太子在禁足,思过。 崇政殿的一干禁卫,分作三班轮换,日夜守在东宫门口。本是挑的最为精锐者,来之前,上头还耳提面命,让做好心里准备。说是太子性情冲动,好斗,武艺又精湛,他们的任务,就是见着太子自己关不住自己时,用武力,强行阻止他走出东府大门。 一干禁卫颇有些被重用的自觉,玄衣铁甲,挺直腰板,大步横刀,跑到东宫门前值守。谁料,有些人,有些事,还真不可以常理判断。 值守数日,入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御前禁卫们,白日里晒成冒烟的咸鱼干,夜里又晾成潮湿的稻草人,日复一日,怀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心情,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等待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传说中的帝京无敌手切磋较量的时刻。可让他们庆幸,又失望的是,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有露过半个影儿。 除了太子身边那个最贴身的近侍——鹿鸣鹿公公。小鹿公公每天都要进出东府一次,每次,都点头哈腰,颇有礼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金灿灿的,银灿灿的,使劲往各位侍卫大哥手中塞。起先,禁卫们觉得有些不妥,这太子禁足,东府的扈从按说也得原处待命才是,可后来,渐渐地,就吃得嘴短,拿得手软了,竟盼着小鹿公公,每日多出门几趟才是。 反正,他们的任务,只是防止太子本尊出门。 至于本尊嘛,据说他把自己关在平日温书的殿室中,一张地席,一张小案,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解决,反正,这么多天,东宫的宫人侍女们,都没有见着他出来过。 还真的是不折不扣地,在闭门思过。 宣和帝到东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别扭光景。 斜阳照映的大门口,站了大半天的禁卫们,像是一堆晒蔫的茄子,却还要强打精神接驾;花树掩映的庭中央,一大堆宫人侍女趴跪在地上,像一群晒蔫的向日葵,却还要跟着突然驾临的天子转。 将带来的膳食往正殿上摆了,叫太子出来吃。 太子却让鹿鸣来禀说,他尚在闭门思过中,父皇尚未解禁,他不敢出来。 皇帝想了想,又不愿直接说解了他的禁足,索性吩咐将那膳食连同案桌一起端了,到那处书房去,“砰”地一声,踢开殿门,让人将膳食直接搁进去。 年轻儿郎眉目如画,衣冠整齐,挺直着腰板,端坐在书案后,尚在提笔书写。 见着皇帝迈步进来,他赶紧搁了笔,起身行礼,参拜父亲,却又骄气得很,说他今日的思过功课,是抄写南华经,还差两页才完成。没完成,就不能吃晚饭。 说罢,又退回到书案后,正襟危坐,敛神凝目,再次提笔书写起来。 宣和帝立在那张盛满杯盘盏碗的案桌前,周身萦绕着诱人的饭菜香,勾着肚里馋虫蠢蠢欲动,他从崇政殿一路过来,本就饿了,索性自顾先行入坐,让内侍过来,伺候他开吃。 羹汤入碗,佳肴下腹,小祭了一下五脏庙,皇帝转头看着那装模作样的顽劣子,终于忍无可忍,暴呵了一句: “滚过来吃饭!” 太子这才搁了笔,起身滚过来,挽袖,净手,于皇帝下手坐下,开吃。 一个小内侍在布菜盛汤,饮食飘香,盏碗轻鸣,元氏皇家里,顶顶尊贵的一对父子,很是别扭地,各自闷头吃饭。 夕阳余晖从西窗外照进来,将室中的人与物,皆拉出长长的影子,颇有一种蔼蔼的烟火气息。 宣和帝一抬头,就看着太子在哭,眼眶红红的,泪珠子在打转,也像是知道不妥,又赶紧搁了筷箸,抬袖去抹。 “哭什么哭?像个妇人一般!”他便敛色训斥到。 “儿臣在想……”太子抹了一把泪,声音里满是激动与惆怅,“上次这样与父皇同桌吃饭,是什么时候?想了很久,都未能想起……” “……”宣和帝愣着想了想,很快便替太子解了惑: “七岁,崇政殿寝宫。” 皇帝的记性,向来都不错的。他记得,那日,也是父子二人吃了一顿晚饭,他便郑重其事地告诉那个七岁小儿——你长大了,都跟御史家里那个十一岁的小子一样高了,不能再住在天子寝宫了,然后,一脚踢了他到现在的东宫来睡。 一踢多年,恍若昨日。那小儿死皮地抱着他的大腿,赖着不走的糟心模样,犹在脑海,亦如眼前这副红着眼眶,又犟又软的模样。皇帝心中突然涌动,遂示意那布菜的小内侍退下,然后放缓了声音,开始问话: “思过这么多日,思得怎样?” 太子赶紧搁下筷箸,挪到皇帝身边来,跪好了回答: “儿臣深知过错。国事朝务,奖惩杀伐,皆有规矩与章程,儿臣错在不该先斩后奏,擅自查办一方重臣。” 他也不知皇帝要问他哪一层过错,暂且就事论事,说上一理。 “苏蓁说,矫诏查抄,是她的主意,可是她教唆的?”宣和帝心中有个梗,还是生怕儿子被别的女人给教坏了。遂试着递个台阶给他,只要他顺着竿子接了,那就好说。 “那是她想替儿臣揽责而已,断没有的事。儿臣奉旨入蜀平乱,苏师傅只是随行,诸事皆以儿臣为首,儿臣自持审时度势,杀伐决断,自有分寸主张,虽喜问询师傅意见,但也神思清明,择其言善者而听之,决计没有浑浑噩噩,受她教唆的道理。退一步讲,即便是苏师傅有责,东府所有人员,皆是儿臣幕府之臣,所犯之责,皆应由儿臣担当。” 太子执拗地答到。 外间形势,他大致知晓。鹿鸣每天都在跑刑部天牢,虽说进不去牢里,见不着人,可大小牢头,还是一应打点着的,苏蓁在那天牢里头,应该暂时无恙。 所以,他万万不能承认,是苏蓁教唆他的。 皇帝沉默了。他不想再纠缠于这件矫诏查办之事,问来问去,只会问出个死鸭子嘴硬,各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死循环。当然,还有,从内心深处讲,抛开矫诏的行径让他感到不爽之外,单从查办锦侯的经过与效果来看,他其实觉得,干得很……漂亮! 所以,宣和帝调转了一下矛头的方向,突然问到: “你可是喜欢她?” “……”太子心头突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才缓和答到:“儿臣自然是喜欢,虽说,她年纪不大,但学识功底深厚,讲解经义,也很是有趣,并不亚于那些翰林老学士,为人处世,也颇有胆识担当,让儿臣深受启发……” 说着,还绽一脸笑,企图证明自己有一颗发自肺腑的尊爱之心。 “朕问你,可有男女之情?”皇帝没理会他,不依不饶,把脸凑得更近些,问得更直白些。 看似父子谈心,循循善诱,不就是老子想探一探儿子心中的感情世界吗? 然而,太子却听出其中的危险来,又暗自吸口气,清晰答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儿臣决计没那非分之想。” 他怕了,他敢做,却不敢说。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元重九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让苏蓁下狱,然后,禁锢他的行动自由,不就是想看看他的耐心与克制,到底有几分?看他到底能不能拎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他愣是把自己关在这屋里,规规矩矩抄了厚厚一摞书,让皇帝看到他的沉静与耐性。 同理,皇帝这句悠缓问话,岂不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豹子胆,荒唐心?如果他答有,保不齐,皇帝会让苏蓁从他身边消失的,永远地消失。 果然,良久,皇帝都没有再说话,室中空气静默流淌,窗外夕阳渐沉,案上残羹已冷,直到太子觉得,跪得有些腿脚发麻了,皇帝才伸手在他肩头扶了一下,恩威并重地鼓励到: “你有这分寸,就好。你身为储君,切记凡事不可任性而为,亦不可受人左右。” “儿臣谨记在心。”太子点头应答,复又俯身行礼。 皇帝站起身来,就算是结束了父子谈心,准备回去了。行出两步,才像是想起什么遗漏的事情,驻足下来,顺口补说一番,然而,那说的,却是一件无比正经的大事: “朕今日召见了那位蜀国公主,竟不似传言中的痴傻,反倒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相貌也很端庄,加之她对你甚是倾慕,又说你对她甚是照顾。既然两情相悦,不若朕与太后商议,许给你做太子妃,如何?” “……”太子顿时一堆惊诧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先惊哪一桩——那只有小儿心智的孟纤纤,怎么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了?他跟那傻丫头,什么时候变成两情相悦了?且还要作他的太子妃? “你不用分辩,这太子妃,年前就该娶的,不宜再耽误,再说,你平了蜀乱,再娶孟氏遗孤为妃,此举正好安抚蜀地民心。” 皇帝说完,也没有回头再去看太子的神色,兀自迈足出门去。 他如何听不出,太子是在撒谎。年轻儿郎,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也麻溜得很,可眼中的深情,却泄了真心,他是过来人,也有过年少轻狂,如何看不明白。 然而,他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谎话。只要那顽劣子还有这点底线,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能够正常地娶妻,生子,后宫三千,子嗣绵延。 那么,也许,苏蓁就不足为患。 那么,也许,就可以放太子一马,纵容他在背地里,持些执念,搞些荒唐。 这样一想,宣和帝觉得,自己还是很仁慈的,遂撤了对东宫的禁足,轻松摆驾,一路晃晃悠悠,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