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浓雾中,悬崖高阁中,苏蓁伏在窗边,紧盯着那截绷直而下,深入夜色的绳索,如同目送前来幽会的情郎归家,实则,命悬一线,心尖尖都在颤。 是她言辞灼灼,怂恿他下去的,而从即刻起,后面的一切,都是未知。 待那绳索上突然减轻了重量,于风中一阵紧拉慢扯,抖索摇荡,应是元重九在下面落了脚,给她示意,苏蓁才解了系于窗棱的一头,扔下去。下面的山崖还长,虽说不再尽是光面陡石,但也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关上窗户,拍手回头,室中油灯昏暗,她一时没看清楚眼前光景,只觉得白影一晃,想是盯着窗外雾色看久了,眼花所致。待定睛看清楚门边所站之人时,顿时吓得她腿脚瘫软腿,“呀”地一声低呼,差点跌坐到地上,赶紧背靠窗户撑住身形。 那是纤纤公主! 一身月白锦缎的披风,小脸雪白,大眼懵懂。双手还背在身后,扣在门上,应是进了屋,反手合上门,却看不懂室中的情形,给呆在那里了。 苏蓁不知她是何时进来的,也不知她看见了多少,甚至,竟也忘记了她的心智如孩童。只顾得上杏眼圆瞪,与另一双大眼对视。 苏蓁觉得,心生愧疚。 互换的身份,被换掉的人生。那个有父母疼爱,在太平帝京中享荣华的人生,本该是眼前这个女孩儿的,却被自己蛮横地抢占了。人家却在代替她,在这深山匪窝中,作质,作偶,心智不开,混沌度日,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未来几何…… “公……公主怎……怎么进来的?”苏蓁竟结巴了。惊吓加上内疚,叫她一时不能坦然直面。 “门口的人睡着了,我拿钥匙开的门啊。”纤纤也终于像是回了神,亮声答她,一边行过来。娇憨的神情,脆鸣的声音,活泼的步态,乍看,是个天真的大美人儿,细察,仍是一种不相称的稚气,叫人遗憾与叹息。 “……”苏蓁半信半疑。心道,这帮山中匪贼,怎的如此掉以轻心,看守个犯人都能看得呼呼大睡,还能让一个心智如稚儿的女子从身上把钥匙给取走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等山匪,便不足为惧。 可侧耳去听,外头也的确无动静。遂暂且放下,拉着纤纤到茵褥上坐下,一边在脑子里极力寻思,一边试着问她: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姆妈不管你吗?”纤纤的出现,仍是让她觉得太不可思议。 “姆妈去跟叔叔睡,我一个人出来走,她不知道。”纤纤摇着头,有些得意,又有些习以为常,说着,又从腰上解下她的布偶娃娃来,拿在手里玩儿。 “……”苏蓁半张了嘴,一时无言。水氏和凫王的关系……无意中听见的秘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啊,彼时的宫女和亲卫,一起肩负重任,一起落草为寇,二十年的时光纠缠,要想不搞在一起,都难。因为,彼此猜忌与防范,还不如合二为一,绑成一根藤上的蚂蚱。 苏蓁突然有些理解了。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小九哥到崖下去做什么?”纤纤突然出声问她。 “他……他下去玩。”苏蓁搪塞她。心头掠过一丝欺负小孩子的罪恶感。 “什么时候上来?我给他带了点心来,等着他上来吃!”纤纤面色中含着期待,说着,便放下手中布偶,探手入袖中摸点心。 那是一块米花糖,蜀地常见的,却没个纸包着,直接放在袖中带来,黏黏的米粒上,已经沾了些衣物上的纤尘。 “要过几日吧,这糖……你留着自己吃吧。”苏蓁赶紧推着纤纤的手,引着她将米花糖往袖中回放。 心中不免惊叹,那儿郎,真是天生妖魅,老少通吃,这才讲了一日的故事,就得人依恋,半夜跑来送糖给他吃! “那给你吃吧。”纤纤绕开她的手,又给她递过来,感觉像是开恩,施舍。我用不着的,顺手给你了。 苏蓁却不好再拒,伸手接过,小心地避开沾了纤尘的米粒,小口地吃起来。先前的馒头都给了元重九,她其实,很饿。 “我叫纤纤,你叫什么?”纤纤歪脸斜眸,看着她吃了一会儿,又低头去玩手中布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东问西。 “莲心。”苏蓁淡淡答她,心中发虚。“苏蓁”这个名字,她说不出口。苏大学士出自蜀中书香门第,这个姓氏,本来该是人家的,“蓁蓁”这个美丽的名字,也本该是人家的。 “你真是小九哥的师傅?”纤纤自然不懂苏蓁心中别扭,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好奇中,又偏头歪脑地问她。 “怎么,不像吗?”苏蓁咬碎口中米花,反问她。 “不像!”纤纤将头摇成拨浪鼓,将苏蓁鄙视成泥。 “为什么?”苏蓁再将口中碎烂的米花一阵细磨,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生平最恨别人说她不像元重九的师傅,如今,连个痴儿也这样说,叫她情何以堪? “你虽然画像画得好,但是,却没有他懂得多。”纤纤竟笑,又摇头。 “……”苏蓁差点被米花糖噎着。心道,幸好,此刻那个正在下面攀崖的人听不见,否则,还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懂得的那些,都是我教他的。”苏蓁拿过水罐,喝一口清水,顺了顺气,醒了醒神,凉声说来。她还是觉得,即便是在稚儿面前,仍是要保持自己为师的尊严和面子。 “小九哥不是这样说的。”纤纤再次摇头,摇得苏蓁头皮发麻。 “小九哥?”她终是忍不可忍,不去追问话中究竟,而是先拎出这个刺耳的称呼来。开口一个小九哥,闭口一个小九哥,太子殿下的小名,她都只是珍藏在心里,不随口乱叫的,这会儿被纤纤尽情挥洒出来,苏蓁听来,莫名地,好吃味。 “对呀,小九哥,是他让我这样叫的。”纤纤的摇头,终于变成了点头。 “他又不是你哥哥。”苏蓁苦笑着纠正她。心中一边暗骂,等元重九回来,一定要警告他,不要装大逞能,到处去当人哥哥。他一松口,整个大兴朝的女子,怕是都恨不得当他妹子,叫他一声小九哥。 “怎么不是,他长得比我高!”纤纤的道理,很简单,又伸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方比了比,“高这么多!” 好吧,长得高就是哥哥。 苏蓁点点头,算是屈服了,不与纤纤混搅,转头追问她: “对了,我刚才说,他懂得的都是我教的,你说他不是这样说的,那他怎么说的?”需得仔细啰嗦,才能带着纤纤,把话题扯回来。 “哦……”纤纤捂嘴笑,像也知道是些不怎么好听的话,却又恶作剧地说出来,“他说,你又笨,又傻,又自以为是,是猪……猪脑……” “猪脑子?”苏蓁干脆接到。 “对,就是猪脑子,是他让着你,才让你当师傅的。”纤纤拍手,笑魇如花。 “……”苏蓁彻底闭嘴,深深地吐了一口粗气。 有这么背后说师傅坏话的吗?竟然还是鄙视她最引以为傲的聪慧心智! “小九哥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听他讲故事,他给我讲的大梁城,好好听,听得我好想去玩,我还想问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去大梁城玩?” 纤纤的莺鸣声音,听多了就如麻雀叽喳,句句问她,却句句都不是冲着她。听得苏蓁一脸黑线,满腹牢骚。 不过纤纤的话,也让苏蓁心下一动。苏夫人思念亲女成狂,坚信她的蓁蓁尚在人世,原来冥冥之中,果真有这重逢的一日?上天让她在这里遇见纤纤,莫不是天意让她来还债?所以,她一定要好生谋划,保住小命,等元重九回来,然后把纤纤带回大梁城去。她欠苏家的恩情,她自当尽力来还偿。 遂清了清嗓门,扶住纤纤的肩膀,看着那双迷蒙美目,认真说来: “你不用等着问他,他的事情,都是我在做主。你想听故事,我让他给你讲,你想去大梁城,我带你去便是。但是有个条件,你需得照我说的话去做,这几日……” ∝ 腊月十八夜,苏蓁费了一箩筐口舌,才让纤纤明白,元重九翻窗去了崖下的事情,是不可以与任何人讲的秘密,然而,又叮咛她趁着看守还在呼呼大睡,赶紧回自己的屋去,出去后,还要记得锁上门,再把钥匙放回看守身上。 送走了纤纤,苏蓁又在暖阁的角落里,用尽室中绢布,堆了个被窝,乍看像是有人躺在那里的模样。反正,送饭的人,都是开了门,将食物往门口一扔,关门就走,生怕反被室中人所制,所以也不会进来仔细察看。 这等拙劣的权宜之计,竟也让她蒙混过去了几日。 苏蓁心中更加笃定,凫王和水氏定是去了那处山腰,试验那枚印章的真假去了。才会只将她禁锢,马马虎虎应付着,反正,只要人不跑就行。 她尚还想象不出,那封锁藏宝库的,是怎样的精巧机关?又是怎样的密匙,竟做成一枚莲花玉印的模样?甚至,苏大学士曾经指给她认过的那一枚玉印,她也没有仔细研究过,有何机巧在其间,只当是父亲最珍爱之物,又是他临终时郑重其事地,当传家宝一样传给她的,万万不可丢失,遂找了个稳妥处放好而已。 也就是说,即便拿了那枚玉印,到得那宝库门口,她也没有把握,开启所谓的机关。 当然,即便如此,她却是决计不会将那枚玉印给凫王的,该是属于她的东西,岂容心怀不轨的宵小来染指?所以,可以预见,等凫王和水氏走了一遭回来,再来盘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该是何等的恼怒。 而元重九下到崖底,寻着路走出龙泉山,回到锦官城,需要两三日功夫,再喘口气,升帐商议,调兵遣将,要让锦侯能够出兵剿贼,要让蜀地驻军和三千率卫能够配合,又需要三两日准备,然而,一起开拔,在桃花寨山门前,与匪贼形成对峙之势,还需要三两日脚程。如此一来,元重九能够在除夕之前杀过来,就已经是神速了。 也就是说,至少,她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至除夕。 那几日,苏蓁就待在那高阁中,食不果腹,衣不御寒,心中透亮,将各种可能,逐一想象推演了无数遍,仿佛崖边苦行,在一种宁静中,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果然,腊月二十一,凫王和水氏回来了。 开了阁门,凫王两步跨进来,精明如他,环视室中一圈,马上就发现元重九不在了,又朝着苏蓁几句胁迫盘问,问那密匙所在。苏蓁十分厌恶他那副□□.裸的贪婪嘴脸,也不想与他作些虚以委蛇的无用周旋,便尖牙利齿地回敬过去。 凫王气急败坏之下,扬起手中马鞭子,就朝苏蓁肩头招呼过来。 那身骄肉贵的女郎,何时受过这种粗暴对待?粗糙皮鞭掠着颈边衣襟而过,顿时皮开肉绽,雪肌渗血,几乎痛晕过去。 又听那山大王对看守大声吩咐: “从现在开始,不要给食物了,一滴水也不要给。” 看来是准备用饥饿消磨完她的心志,再来撬口问话。 不过,还好,至少,还没有对她用刑,也算是看在孟氏先帝的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