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水氏什么破绽都没有。即便有,苏蓁也觉得,连自己都能够替她自圆其说。 比如,凫王关押了苏蓁与元重九,水氏却能够带着纤纤公主随意来看,又还能够直接问看守要了钥匙,打开牢门,把他们带走——可以理解为,公主的姆妈在山寨中的地位与权力。 比如,苏蓁画画时,水氏故意靠拢来与她搭话,故意把茶水泼在她身上,诱使她进内室更衣,看她腰上的紫印,然后,热泪盈眶地给她讲往事,再心急火燎地带她去看宝藏,一气呵成,急不可耐——可以理解为,公主的姆妈在凫王身边隐忍多年,一朝见了真正的金枝,感慨万千,认主心切。 再比如,水氏言语中,一再表现出对凫王的不满与防范,对纤纤的怜惜与照顾,且还能够在凫王已生异心的情况下,将纤纤的身世和宝藏的所在,藏在心里,守口如瓶,能坚持这么多年,至今仍在山寨中自如过活——也可以理解为,水氏对蜀主和芙蓉夫人的忠心,对纤纤的善良,还有睿智,能够设法在受制于人的形势下,反手为倚仗,让凫王有所忌惮。 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什么破绽都没有。 苏蓁也是心中激起千层浪,感慨良深,见着一个对她曾有喂哺之恩,又藏着一颗侍主忠心的人,她已经在准备,当水氏姆妈为亲人。 坏就坏在,当她问起水氏为何不自行去寻宝藏之时,水氏竟答“就算是寻到了入口,也打不开那封库的机关。” 如果,不曾去寻过,又如何知道有机关封库,且还难开? 然后,当苏蓁再问她可否见过密匙之时,水氏竟能答出,那开启机关的密匙是一枚刻莲的玉印! 苏蓁就彻底起疑了。 她豁然想起,以前家中老是失窃,倒也不丢贵重之物,就是些梁上君子到父亲的书房里偷画,然而,经常掉的也不是画,而是印章。苏大学士便说,那是偷他的印章回去仿造假画。为了防止伪作泛滥,大学士便如孩童恶作剧一般,镌刻了数百枚“我见莲心”的印章,大体相似而有细微不同,搁在家中各处,让贼子们偷去。当然,其中区别,只有他本人能辨认。 如今想来,那些偷印的贼子,哪里是为了仿画之用!彼时她年幼无知,父亲糊弄她的理由,也是可笑,印章是可以仿刻的,何须上门来偷?然而,开启机关的密匙,却只有一把,仿不来,只能偷。 所以,她信手将袖中的一枚印章拿出来,递给水氏看。却见着水氏执看玉章的手,再也不抖了!先前端茶碗都端不稳的手,竟能够稳稳地拈住一枚玉印! 苏蓁索性也放开了,半真半假地讲了苏大学士的障眼法,以及他临终的嘱托,看看水氏的反应。 苏大学士临终时,的确教给了她如何区别那几百枚印章的法子,也的确指给她认了一枚切记不可弄丢的印章,却没有说那就是宝藏密匙。当然,她不会傻到,将那不可弄丢的东西随身带在身边,又随手给别人。她递给水氏的,只不过是苏大学士用以混淆密匙的几百枚印章中的一枚而已。 水氏却因她那通听来似乎毫无防备的话,信以为真了!下一瞬就撕破了面纱,露了狰狞面目。 明天一早,水氏和凫王应该就要出发去那处藏宝库,开启机关去了吧。 那处山腰,从这高崖边上的怀思斋看过去,好似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实则见山跑死马,一路蜿蜒辗转过去,少说也有几十里上百里之距。那两人要去寻宝,最快也得明日出发,才能赶在一日之内到达,这样的话,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日功夫。 也就是说,在凫王和水氏发现那枚印章也不顶用之前,她还有三两日时间。这两三天里,她暂时安全,但是,也必须设法做点什么。 苏蓁站在临崖的窗边,再看了一遍那伏虎游龙蛇形环绕之中的少女峰形,目测了藏宝之处的距离,又在心中盘算了时间上的余量,然后,一扇扇地关起窗扇,在室中寻了张茵褥,委顿坐下,蜷缩起身子,不动了。 她被直接关在怀思斋了。 水氏和凫王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完那出诱使她主动拿出密匙的戏码之后,竟觉得,就将她关在这处僻静的崖边高阁之中,很是不错。一面把守,三面临崖,无处可逃,也就赖得费神再将她挪地方关押。 其实,比起那阴冷潮湿的地牢,苏蓁倒是宁愿待在这处高阁之中,虽说也是又冷又饿,但是,身体的难受,被一种浓浓的心念所掩盖,似乎也还受得住。 遥想当年,这里是蜀主行宫。那不喜政事偏爱风雅的孟氏君王,以为剑门天险无人可破,以为蜀中富庶千秋万代,遂偏安一隅,极尽风雅之能事。比如,在这高崖之处筑暖阁,燃香怀思,开窗赏景,吟风弄月,泼墨挥毫,许多时候,他最宠爱的夫人,也在吧,红袖添香,赌书泼茶,何等的妖娆婉转…… 举目环视阁中,依稀陈设隐现,凛冬时节白日短,加之山中天气多变,此时未近黄昏,天色已经是晦暗沉沉,不能清楚视物。不过,嗅觉与听觉反倒越发敏锐起来,檀木息,线书香,烟墨味,熏炉暖,花茶热……呢喃情话,俏皮调笑,浅唱低吟,琴弦震颤,棋子敲击…… 气味如潮,声浪如汐,阵阵袭来。 苏蓁一阵阵地热泪盈眶,又任由泪珠子顺着脸面往地上掉。 其实,多年旧屋,除了一股子潮湿霉味儿,什么味儿都没有,除了外间的呼啸山风,什么声儿都没有。 可是,于苏蓁而言,不一样,也许这就是血脉,这间屋子里,曾经有过的旖旎与温暖,隔着遥远时光,她似乎也能够触摸到。她甚至有些庆幸,那两个利欲熏心而背弃信义的人,将她关在了此地。 退一万步讲,若真是行到了末路,以此处为终点,也还不错。 只是,她终是觉得,连累了元重九。 她担心他。 凫王和水氏关了她在此,转头回去定会对付元重九。既然都知道她与苏家女儿的互换,甚至还来她家中找过密匙,那么,这些年来,她在大梁城中,姓甚名谁,入朝做的什么官,带的徒弟是谁,也定是打探清楚了的,也就不难猜出元重九的身份。再则,太子奉命剿匪平乱,一路招摇入蜀,龙泉山上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若真是给猜出了是当朝太子,到还好了,以凫王的谨慎,定会拿他作质,与朝廷谈判。虽说这样一来,太子声誉扫地,也谈不上立功了,但至少暂时无性命之忧。怕就怕元重九自己犯倔,往刀口上碰,碰得头破血流。 苏蓁遂觉煎熬。一边极力安慰自己,那么沉着机智的一个人,应该不至于犯浑,受制于人时,他应该懂得克制隐忍,继而见机行事。可又觉得,以那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脾气,突然发现找不着她了,又仗着自己身手好,能杀能打,会不会不计后果地瞎闹腾? 果然,事实证明,她这个作师傅的,对自己的徒弟,还是很了解的。 刚入夜,看守她的人打开房门,给她送来油灯,清水和馒头,紧跟着,元重九就被扔了进来。 真像扔麻袋一样,将他绑缚着双手,推至门口,用力往室中一扔,听着那高大身躯“咚”地一声,如重物砸地,砸得苏蓁心头发紧,再回头看门口,看守已经迅速关上房门,哐啷下锁,室中归为寂静。 苏蓁赶紧扑过去,察看那伏地之人。满脸的血迹,正咧着嘴抽气,却死撑着不哼出声来。 “他们打你了?”她一边抬手去摸他脸侧血迹,一边气鼓鼓地问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是何意,既恼山匪粗暴,又像是责怪元重九自己惹事。定是他不知深浅地叫嚣,才换来的挨打。对付不服帖的阶下囚,不都是先痛打一顿,再关起来吗? “别紧张,那不是我的血。”那人竟伸舌舔了舔唇边血迹,答得轻松。又抬了抬被缚的双手,示意苏蓁给他解开粗绳。 “怎么回事?”苏蓁索性跪坐到他身旁,一边解绳,一边问。 “我跟那公主讲故事,讲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一拨人,要抓我回地牢,我就问你在哪里,却没有人回答我,我就只有动手了,这山上的小贼们,又没有人能打得过我,便拿了弓箭来围攻,不巧我又顺手抓了公主作质,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啊,只是要他们将我和你关在一起而已。” 元重九从粗绳中挣脱出来,一边拧着酸疼的手臂,一边给她讲经过。稀松平常的语气,遮过了其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懒懒散散的笑容,掩去了将将出生入死的凶险。可那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理由,却又傻不拉几,傻到家了! 苏蓁捧着那捆粗麻绳,直直地看着他,哭也不是,笑也不得,终是忍无可忍,将绳索一把重重砸他身上,冲他叫喊到: “你是猪脑子啊?都擒住了公主作质,为什么不直接下山去?” 拿了重要人质,结果却只是求关押,说不定凫王那些人,今夜睡着了都要笑醒,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我没找着你,怎么能够一个人回去?”元重九也直了脖子,冲她嚷回来。 “你不设法先出去,又怎么救我出去?”苏蓁毫不示弱,一下子坐直身子,恨不得张牙舞爪,在他脑门心上给一个爆栗子,再就地给他上一堂课,讲讲什么叫做默契,叫做权宜,叫做抓住一切可乘之机! 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还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个店。 “……”元重九语塞了,勾起一边唇角,怔了半响,也像是被自己的傻给蒙住了。耳边一阵呼啸山风,撞屋而过,才听他幽幽嘟囔: “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着,你今夜若是见不到我,会不会害怕,我见不着你,不知道你的状况,我也……害怕。” 孩子气的心思,有些傻,有些痴。 苏蓁心上猛地胀满,鼻间一阵酸楚,情不自禁,一头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儿郎的紧瘦腰身,埋头在他心怀处,使力地贴脸抵额在他衣襟上,恨不得撞进他心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