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思斋是一处暖阁,筑在后山高处,临山边悬崖,推开窗扇,就是绵延几百里的龙泉山脉,可观日出云海,可赏千山堆雪。 当年,此地为蜀主行宫时,怀思斋是一间书房,供风雅的蜀主吟风弄月,赏景思怀。如今,仍是一间书房,却是一间闲置的书房。阁中翰墨书香,琴棋兼具,但却蒙尘许久,因无人敢用。 凫王声称敬奉先帝,不敢擅用,公主么,公主可能是因为脑子问题,向来不喜舞文弄墨,也不喜用。其他人等,更是不能随意使用,久而久之,怀思斋成了桃花寨中一处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地。 唯独水氏,可以自由出入其中,以打扫整理之名。隔三差五,去拂拭一下尘埃,再打开窗户,让屋里通一通新鲜的山风。 所以,当水氏带着苏蓁,一路穿廊拐角,过庭绕屋,穿行过大半个山寨,去后山的怀思斋时,路上的目击者们,有觉得惊讶的,但多数还是见惯不怪,不以为然。众人皆知,公主的姆妈性子古怪,有时候,连凫王都要让她三分。 再说了,今日凫王下山了。山大王不在家,众人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入了怀思斋,水氏转身关好门,便径直过去打开了那几副临崖的窗扇。蔼蔼山景顿时涌进来,的确是个窗含千山的赏景最佳处,只是,凛冬时节的山风,也着实厉害,浸着骨,刮着面。 苏蓁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抱手环顾阁中。这屋子里,虽说陈设如新,摆放整齐,但一屋子的木头腐息,潮气霉味,地龙不烧,熏炉不点,透着一股子经年无人使用的荒凉。 水氏却站在窗边,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过去。 苏蓁不解,顶着吹面寒风,行至窗前,抬眸一眺,龙泉山脉尽收眼底,有如伏虎,有如游龙,有如蛇形,亦有如少女倩影,依稀苏大学士笔下的蜀地山水画。只是,却不知水氏何意。 “世人相传,蜀地富庶,孟氏立国治蜀地百余年,经年积累的财富,锦官城中的国库,宫中的内库,都堆放不下。孟氏就于一隐秘之处,修筑了一个藏宝库,将每年余量的金银运至其中储藏,至先帝时,已是金银万钧,珠宝如山……” 说到此处,水氏停顿下来,察苏蓁神色。 “怕是子虚乌有的传言吧?”苏蓁看着窗外山景,兀自颔首。 这个传言,她是听过的,却只是当做传言来听,估计整个大兴朝,都将此当作传言来听。当年大兴伐蜀,就是听闻了孟氏藏宝的传闻,觊觎蜀地的财富;王祁攻锦官城时,蜀主已献城出降,他却仍是大开杀戒,也就是因为,没有找到这笔宝藏,继而恼羞成怒。 且这么多年以来,别说金银珠宝的影子没看见,就连一张藏宝图都没见过。故而所谓的孟氏宝藏,大概也就止于传说吧。 此刻听水氏提及,怕是另有内情,苏蓁便也不语,听水氏继续说道: “传言是真的,孟氏宝藏,就藏于龙泉山中,但是,却无藏宝舆图。当年王祁破锦官城,在皇宫中挖地三尺找藏宝图,也没有找到;这么多年来,凫王也一直逼问老奴要藏宝图,老奴拿不出,凫王拿老奴也无奈。因为根本没有那一纸舆图……” “那如何寻之?”苏蓁紧追着问到。没有藏宝图,这龙泉山脉,绵延几百里,如何寻宝?总不至于愚公移山那样,逐一开挖? “公主请看,这处窗景,就是藏宝图。”水氏抬袖指着窗外。 “……”苏蓁瞋目。山风拂面寒,云海入窗来,峰峦绕雾,山巅堆雪,鲜活淋漓,大开大合的一幅画卷。这就是藏宝图?当真是妙不可言。果然是别人夺不去,烧不毁的,既是看见了,也看不懂。 “左面近山如伏虎东来,右边远山如游龙西行,中间这段,矮山如蜿蜒蛇形,高峰如少女侧卧之背影,那少女腰眼之处,便是藏宝之地。” 苏蓁看着眼前景致,渐渐眼熟,突然恍然醒悟。苏大学士临终前那段日子,画了一屋子的蜀地山水,说是给她留了一座金山,她只当是那些画本身,价值千金。此刻想来,其中有一幅五尺来长的《云海堆雪图》,不就正是此刻眼前所见的光景吗? 彼时她与弟弟苏楠赏画,翻到这幅《云海堆雪图》,还曾议论过,此画乃山水中少有的居高处远眺俯瞰之意境,满纸空白藏境之处,皆白茫茫似云似雾,似烟似空,苏大学士也不照习惯,在空白处落款印章,而是独独将一枚鲜红的印章落在了重墨雨点皴就的一处峰峦上,若拟人比形,就是那侧卧少女之后腰窝上。 原来,金山竟然是这个意思,真的是一座金山! “其实,在先帝之前,宫中是存有那宝藏的舆图的。先帝来此行宫,偶然观得此处山景,觉得甚妙,便以此为图,又毁了之前的所有藏宝图。因为夫人后腰生莲,与那少女峰腰眼藏宝之处巧合,先帝便以为夫人是天赐,故而夫人得盛宠。当日先帝临刑前,设法想在七子中选一人保命逃生,却不选皇子,而独独选了公主,一来,公主是周岁幼儿,身形最小,最易藏匿,二来,也是因为公主天生之胎印,与夫人如出一辙,与这孟氏藏宝之处巧合,让先帝觉得,公主或许就是天定之人,能够担得起续脉之命,复国之责。” “……”苏蓁听罢,只笑,不语。续脉之命,复国之责,天定之人么?她的运气,原来这么好,她的命,原来这么重要。从娘胎里出来时,就背着金山宝藏的印记,所有孩子只能活一个的时候,是她中选。然而,可笑的是,她活了这么多岁,一直不知道,即便是此刻,她也并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只觉得,水氏的话,让她恍惚如梦,如眼前的重山寒雾。亦觉得,今日这一切,金枝玉叶的身世,富可敌国的财富,扑面而来,来得太过凌厉,如脸边的凛冽山风。 “姆妈既然是知情人,为何不自行去寻了那宝藏?”苏蓁突然问到。 世人谁不贪财,而水氏日日守着一座几乎是无主的金山,而不去占有,且还要守口如瓶,不让诸如凫王之流去占有,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心智与信念。 “且不说老奴不敢有那份非分之想,就算是寻到了入口,也打不开那封库的机关。”水氏苦笑。 “哦?”苏蓁淡淡应了一句,不置可否。 水氏继续说来:“当年夫人换走了公主,同时也带走了开启机关的密匙。说是公主虽然换了身份,但财物有主,若是日后有缘,就让公主自己来取,若是无缘,就让那些金银永埋山中,也不愿财富流出,空惹灾祸。” “那密匙……是什么样的,姆妈见过吗?”苏蓁脑中飞转,试探着问。 “当日夫人取匙时,老奴见过,但见得不甚仔细,应该是一枚玉印,上面刻着莲花的。”水氏似在极力回忆。 “是这一枚吗?”苏蓁思索良久,从袖中取出一枚和田玉印来,递与水氏。 水氏接过,将玉印执于指上,翻转着仔细地看。 苏蓁凝视着那丰腴手指与润色玉章。 “苏……”她想学着水氏的样,称苏大学士为苏大人,可终是说不出口,父亲就是父亲,那是抹不去的恩情,遂又改了口: “爹爹生前镌刻了数百枚印章,都是莲花,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样的用料,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纹样,太多了,我也认不全,分不清,但唯独这一枚“我见莲心”,他捡出来给了我,于临终时还叮嘱过,切记要日夜随身携带,丢人都不可丢印的。” 水氏听罢,稳稳地敛指收掌,将玉印握于手心,抬眼之间,突然撤下了那副追忆往昔的惆怅与哀戚,现一脸怪异神色,掉头径直行至房门处,“砰咚”几声,拉下门栓,将门外站立之人迎了进来。 那个人,是传闻中今日一早就下山去了的凫王! “拿到了。”水氏对凫王说到。 “你确定?”凫王背负双手,大马金刀立在门上,尚有疑虑。 “确定。苏意之临终时给她的,不会有假。”水氏面有得色,答得斩钉截铁。 苏蓁看得心惊,听得心跳,手心捏拳,在窗外涌进来的山风中激荡得双唇哆嗦,却不能说出一个字。 “公主殿下,失礼了。”凫王几步行至她跟前,微微躬身,略略拱手,看似在草草行礼,话中却是倨傲与凶险,“我这龙泉山上,已经有了一个听话的公主,不需要再来一个公主。” 不需要再来一个公主,是什么意思?就是她连宝藏钥匙都交出来了,已经没有任何存在价值。而且,她的存在,会让人麻烦,不存在,才更省心。 “……”苏蓁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看茫茫山景。她尽量忍住愤怒,不说一字,避免激怒这两人,使得他们一时恼羞成怒,直接拔腰间的刀子把她给捅了——凫王腰上的佩刀,正随着他得意的轻晃,而铮铮作鸣。或者,将她直接扔到窗外去——窗外就是悬崖峭壁,一眼望不见底。 同时,她也尽量掩饰内心的镇定,不让他们怀疑。 幸好,她在刚才的最后关头,看出了水氏的破绽,不着痕迹地留了一手。 使得他们在打开宝藏之前,应该……不会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