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长相,脱胎于父母,或体父,或肖母,再不济,也能跟某个舅舅姑老爷之类挂像个眉眼五官,总之,既然是血脉相连,就会有些相似的面相。 所以,九月里,当苏蓁在秘阁看到芙蓉夫人的画像之时,既惊讶于她跟芙蓉夫人后腰上如出一辙的印记,同时亦对两人形同路人的长相很是疑惑。那画中,是柳眉凤眼,天生妩媚的瓜子口面,而她,却是宽眉大眼,额方颌圆,带些观音相的。 “你可能长得像父亲。”后来,太子将她凝视良久,下了这个结论。 也许是吧,然而,放眼整个大兴朝,都找不到亡国之君孟氏蜀主的画像,她不得而知。 此次上龙泉山,苏蓁便存着些故意试探的心思。如果她的长相肖父,这山中一帮子前朝旧人,兴许会有那么一两个认得出。昨日,凫王看她的眼神,就很耐人寻味,而此时此刻,这位公主的姆妈看她,亦很怪异。 苏蓁低头,一笔一笔地,在纸上勾线,繁密笔触,用锦屏画堂上的绚烂繁花,烘托一个停驻在了孩童时光里的娇憨美人。 室中只听元重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干净而有力,如光之倾泻,如水之流淌。 那位妇人,不着痕迹地,从帷纱旁边,慢慢行到她身侧来,看她画画。 “姑娘这画,跟谁学的?”妇人低声问苏蓁,沉稳而有礼。 “家父。”苏蓁答她。 “令尊大人可是姓苏?”匪窝里的老妈子,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很是讲究。 “姆妈真是好眼力。”苏蓁随着那公主一声称呼,肯定了水氏的猜想。 苏大学士的线描画风,藏头逆锋入笔,波磔转折,再侧锋荡笔收尾,线如兰竹之叶,于风中辗转飘落,描出秀骨清像,褒衣带水,当世无双。苏蓁刻意去模仿,虽不能尽意,但亦能学个形肖。 那水氏便噤了声,立在边上继续观看。苏蓁也不抬头,自顾画着。 少息,听故事的公主,叫嚷着口渴了。水氏便让一个小丫头进来掺茶,顺便也给说得口干舌燥的儿郎也掺一杯,再给闷头画画的女郎也来一杯。那小丫头给那头掺了茶水,托着茶壶,转身行过来,正要去揭苏蓁案上那瓷盖碗,水氏突然一声叮嘱: “小心,别弄湿了画。” 说着,竟抢手将茶碗端起来,捧在手上,挪开些碗盖,示意小丫头往她手上的碗里倒水。 苏蓁心头一热,蜀地之人,果然爱才,她把父亲的名号一抬出,立马就换来对她的尊重,以及对案上画作的呵护。 耳边脆声,注水入碗,却不见那茶碗回到案上来,只听呯呯砰砰之声,越来越响,苏蓁这才转头去看,就见那茶托,茶碗,茶盖,在那妇人抖索的手中,一起颤巍摇晃,都快敲击出一支歌谣了。 说时迟那时快,苏蓁扭身伸手去接,那茶碗却恰好撞上她的肩头,然后,一个盖翻碗覆,一杯热茶就这样端端倒在她身上,沿着她的左侧肩背而下,淋湿了袄面,浸透了中衣,霎时功夫,肌肤上就感觉到了热意。幸好,这寒腊月寒天里,那茶水还不是十分滚烫,受得住。 “瞧我这手,寒湿太重,端个茶都端不稳,真是老不中用了……姑娘去换身衣服吧。”妇人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歉。 元重九听见这边动静,“嚯”地一下从地上起来,要过来察看,苏蓁用眼神止住他,转头冲着水氏笑说: “是该换一换,劳烦引路。” 不就是要诱使她去换衣服吗?她大约知道水氏的用意。苏蓁无惧,搁了笔,镇好画纸,起身跟着水氏去了内室。 湿衣半褪,干衣未着之时,苏蓁背对着水氏,袒露出那后腰上的紫印,问得直白: “姆妈是想看这个吗?”声声姆妈,她也叫得顺口,也许,她还真的该称这位妇人一声姆妈。 身后没有声音,但苏蓁知道有一道目光,灼在她后腰的肌肤上,定定地察看。遂慢慢地褪下浸湿的锦袄与中衣,等身后的人看得清楚了,再将手边的干衣取过来,穿上身。应是那公主的衣物,身量相仿,大小正好。 敛好衣裳,转过身来,却见着那妇人已经匍匐在地,老泪纵横,激动不已: “老奴未曾想过,此生竟能够再见到……公主。” “姆妈说笑了,公主在外间听我徒弟讲故事呢。”苏蓁面无异色,平静地提醒她。 外间依旧是那男子沉沉的絮絮低语,间或夹杂着女儿家银铃般的笑声。 “当年夫人生产时,乳水不足,公主生下来,就是奴婢带着喂哺,一直至周岁……所以,公主身上有何印记,老奴自然认得,加之公主这相貌,像极了先帝年轻时……”水氏的哽咽低语,冲着脸边地板道来,但足以让苏蓁听得清楚。 苏蓁按捺住心中微澜,对于这个身世来处,早已在心中推断了千万遍,此刻经由旁人证实,她也不觉惊讶。遂弯下腰,轻声喊那妇人: “姆妈,你起来说话。” 水氏却恍若未闻,匐跪在地上,口中低喃,越发含混不清,仿佛忘却了周遭处境,陷入一种深重回忆之中。 苏蓁无奈,只得蹲跪下去,附耳过去仔细听。 “当年王祁围锦官城,先帝献城受降,却仍是难填王祁欲壑,惨遭王祁的毒手,临刑前夜,先帝设法让老奴带着公主,跟着凫王逃出城,夫人却是计上加计,用苏大人的女儿,把公主掉了包……”水氏看似随意喃语,讲述的却是,苏蓁最想听的往事。 “为什么?”苏蓁仔细地听,极力地想,再追着问来。既然都能逃出城,为什么还要将她掉包? “先帝想存一脉血肉,让凫王拥立复国,夫人却说,大势已去,复国谈何容易,凫王也非能担此重任之人,即使逃出了城,也是落草为寇,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乱臣贼子,流浪飘零。唯有给公主换一个新的身世,才能一世荣华平安。”水氏眼中泪花,视线模糊,但脑子清晰,记得那些渊远幽深的用意。 苏蓁愕然,可怜天下父母心,芙蓉夫人只想到要全她一世平安,又何其忍心让别人家的女儿,一世飘零? “那……她是怎么回事?”苏蓁抬颌指了指外间,又比指指了指头上。外间的零散笑声,如林间莺鸟脆鸣,无忧无虑,恍若隔世。 “公主是问纤纤吗?公主乳名纤纤,夫人掉包之后,叮嘱老奴不可声张,老奴便将这个乳名用来唤她,直至今日。……当年出城时,那孩子就发着高烧,数日未退,恐是烧坏了脑子,长至六七岁,就尽显……愚钝。老奴唯有替夫人感激苏大人易子之恩,亦替夫人赎这份伤天害理之罪过,事无巨细,将她悉心照料,让她衣食无忧,无病无痛,在这龙泉山上,享一份养尊处优的福分。” 水氏一直低压着声音,贴伏在地板上,倾吐着秘辛。苏蓁也几近贴地,附耳细听。内室中,屏退了左右,只有她二人,相对跪地,弓腰抵头,就跟在地上找蚂蚁似的。 “此等秘密,老奴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向其他人透过只言片语。纤纤不知,凫王也不知,凫王只当纤纤是先帝遗孤,也就不敢怠慢。再则,因着那愚钝心智,不通人事,凫王竟也不忌惮她,只将她将养在这山中,做个揭竿扯旗的名头,也觉得能够一手掌控。如此,也算那孩子因祸得福了。”水氏又是一阵叹息。 “姆妈,凫王如何?”苏蓁听出水氏言语中,对凫王颇有些防范与排斥之意。 “当年先帝托孤于他,夫人便说所托非人。老奴多年观察,那人的确智勇双全,但却无忠义担当。占着这龙泉山宝地,使着先帝留下的兵马,打着公主的旗号,其实不过是一番想要称王称霸的私心而已。他留着老奴与纤纤在山中,也是因为,先帝还有些东西,他还没有得到而已。”水氏对凫王,果然是鄙视无遮掩。 “什么东西?”苏蓁便问。 “说起来,那也应该是先帝留给公主的东西。公主请随我来,老奴给公主看。”水氏竟爽快起身,要立马带着她看。 苏蓁跟着站起身来,却是有些恍惚与疑惑。 恍惚的是,反复猜想的往事,一朝得来真相,竟如此不费功夫,一通妇人絮语,便和盘托给了她? 疑惑的是,既是凫王没有得到的东西,却又在这山中,随时可以去看? 当下踟躇少息,才跟上脚步,跟着水氏过帷纱,出暖阁去。 过外间,听见那锦屏边上,罗汉榻上,脆生生地追来一句: “姆妈,去哪里?” “画师要添些笔墨纸料,我带到她去怀思斋找找。”水氏驻足回头,答那娇憨之人。 那公主听罢,摆摆手,转而低头,继续去催促膝边儿郎的说道。 元重九却有些警觉了,示意她等等,又赶紧起身,两步撵过来,眉睫竖立,目光炯炯看向苏蓁。 苏蓁仰头,报之一笑,觉得他像极了一只不放心主人离开的宠物兽,不知是担心主人的安危,还是说害怕主人留他于险地不顾。她心中骤然柔软,不觉轻声宽慰他: “这屋子里暖和,你就待在这里陪公主说话,我去寻些画材,去去就回。” 元重九翕了翕唇,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悻悻地转身回去,做他那份以色侍人的苦差事。 有时候,造化弄人,天有不测风云,平地间也会骤起波澜,“去去就回”的意思,恰恰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