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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心塞(上)

蜀地锦官城,锦侯王祁最大。    明里是金册御封的封疆大吏,听天子号令,朝廷派遣;实则是节制一方的土皇帝,蜀地的军政财,一把抓。    昔日的威远将军,南征北战,战功累累,一朝破剑门关,入锦官城,灭了孟氏蜀国,本是开疆扩土之大功,功高不赏,却又擅自杀光孟氏皇族,屠城十日,引得蜀地民怨沸腾。宣和帝一道圣旨,勒令其留在蜀地治理,养民生,镇民乱,抚民心。    宣和帝这一招,也说不上是赏,还是罚。说是赏吧,王祁的亲信部下与精锐部队,被陆续抽调回京,却独独让王祁不得擅自离开蜀地,变相的架空,发配,禁锢,限制;说是罚吧,蜀地天府之国,长年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王祁封侯持节镇蜀地,没两年,就富得流油。    君臣之间,渐生默契。皇帝看锦侯,大约是觉得——你敛财可以,只要在蜀地安生过日子,不再贪求更多的权力。锦侯望朝廷,也有自持——让我乖乖待在蜀中,治理、平乱都可以,只要朝廷睁只眼闭只眼,不过细干涉。    于是,一晃二十年,蜀地的民乱,越镇越乱,但锦侯的府宅,却越修越大,据说是用来堆放那些小山般的锦缎、粮食和金银珠宝。    其实,以王祁之骁勇善战,计谋多端,以及锦官城中为数众多的府兵,要扫荡那些闹民变的乌合之众,自然不在话下。然而,锦侯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年年出城平乱,但却不斩草除根,只将乱民往山中逼迫,变成占山为王的贯匪,再年年围山剿匪,却也不赶尽杀绝。——因为,如果蜀地的匪寇没有了,他还怎么拥兵自重,以及自由支配每年的庞大赋税?    所以,当王祁接到那道太子入蜀助他剿匪的圣旨之时,心中之震惊,让他差点在传旨的天使面前失态。后来,他又在自己的奢华大书房里,关起门来独自沉思良久,再把儿子王延,以及府上的一些心腹幕僚召来,商讨一番。    却仍是猜不透圣意。    锦侯治蜀二十年,蜀地之状况,朝廷不是不知,而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突然派兵助他剿匪,这是宣和帝要打破君臣默契,翻脸不认人吗?他终是要走到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那日吗?    自古入蜀的北方将军,就几乎没有一个是得到善终的,这种吊诡,让锦侯心中有种本能的恐慌。    然而,再仔细分析这所派之人。却更是蹊跷。    首先,朝廷若是下决心平乱剿匪,就应该派干将重兵,偏偏这次派来的,是太子元霄。太子何许人也?出了名的骄横跋扈,性情冲动,锦侯远在蜀地,也听闻过他诸多的光辉事迹——远些的,如被忍无可忍的宣和帝发配西军当了三年守城卒,最近的,是在虞山秋狩的选妃大宴上,跟晋王抢女人,当众折断如意,撂摊子走人。这样的纨绔后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如何担得起领军大任?    其次,那“大军”,竟也只有三千之数。比起锦官城中数万的府兵,比起蜀地大山中三十六路的山匪,简直是杯水车薪,况且,那些从西军狼牙骑兵中抽调的儿郎,多是北方人,既不熟悉地形,又不擅山地作战,长途行军,辗转千里,还有可能在这阴冷潮湿的蜀地冬天里,水土不服,能顶什么用?    再则,早不来,迟不来,偏偏等到这凛冬时节来。蜀山多高而险,这阴雨绵绵不断,要不了几日,就会大雨泥泞,大雪封山,那三十六路山匪以山关险隘为据,坚壁清野,关起门上过大年,连只鸟都飞不进去。这种时节,还打什么仗?    遂百思不得其解。    有幕僚分析,想是太子刚成年,出阁开府,想要站稳朝堂,立功心切,便选了这蜀地之乱来练手;又有幕僚猜想,怕是太子少年心性,拿出兵当儿戏,借机到蜀地游山玩水来了。    王祁听后,真觉得是一班饭桶之见。朝廷派兵入蜀,关键是宣和帝的态度。不管太子再怎么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也得要皇帝的首肯啊。不过,如果太子真如传言般,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就说明,皇帝的态度,还是很暧昧的。有可能并不是想彻底根治蜀地之乱,而是,只是想给他王祁敲个警钟,亦或,在另一头,给太子一个教训而已。    等到了腊月中旬,三千率卫入蜀中,一路晃晃悠悠,吃吃喝喝,再跟着王祁派来接迎的人,懒懒散散开进锦官城,继续吃吃喝喝,满大街晃晃悠悠。    王祁悬着的心,就放了一半下来了。    这样的兵,不像是来打仗的。    再入营见太子,没见着本尊,也没见着本尊主动来见他,只见着五皇子元玙。小五殿下跟那三千率卫一样的状态,对蜀地的美食与美人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不停地吃吃喝喝,晃晃悠悠。    王祁看得头晕脑胀,追在元玙后面,低三下四地请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呢,太子在哪里?太子作为这趟钦差的主使,岂有不出来见他之理?    那少年皇子抹一抹油嘴,摇摇头,摆摆手,说了声不知道,然后继续去追着个美人儿跑。    锦侯看得傻了眼,心道,瞧这光景,三千率卫都在听元玙号令,太子在哪里,元玙亦岂有不知道之理?遂横了心,堵住那油嘴小子,非要问个究竟。    元玙无奈,掐起指头算日子,像个算术不过关的算命先生,掐过来掐过去算了半响,终于给算清楚了,幽幽地吐了一句话出来——    “按日程算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龙泉山,入桃花寨了。”    王祁一听“龙泉山,桃花寨”,那刚刚放下一半的心,瞬时又给高悬了起来,心尖尖一阵急颤,强忍了一口急喘,差点没背过气去。    毕竟,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将,长居潮湿蜀地,旧伤变寒腿,变哮喘,变出一身的病痛,纵然富可敌国烈火烹油,亦如那廉颇老矣,不比往昔。    且那元玙之话,看似飘忽油腻不靠谱,实则如一记重拳,砸在王祁心头——    如果太子殿下都已经直捣龙泉,探入虎穴了,那这蜀地之乱,看来是非平不可了。    ∝    蜀地三十六路贼寇,龙泉山上桃花寨的凫王最大。    明明是“凫”,是水鸟,是水中栖息的野鸭,却偏要往旱地上走,入山为寇,占山为王。且还能成为各路中的佼佼者,力压群雄,俯瞰众山头,所以,应是成了精的。    当年大兴军破城灭蜀,紧跟着,凫王就揭竿而起了。凫王本是孟氏蜀主身边的一名亲卫将领,王祁破锦官城时,他竟然没有跟随蜀主殉国,也没有归降北上,而是逃出了锦官城,事后集结了在锦官城周围逃窜的军与民,将那些散兵游勇与逃命难民组成一支军队,进驻龙泉山脉,以山中遗留的孟氏行宫为据,居然就地生了根。王祁年年围剿,却无法攻破险隘,凫王之声势,反倒逐年壮大,引其他各路来投诚。    当然,蜀地之乱民与匪寇,以凫王马首是瞻,倒也不仅仅因为他手中兵马最多最壮,所据地势,最易守难攻,最关键的是,凫王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可以连接蜀国之前世今生,号令整个蜀地之民心。    这个人,便是孟氏蜀主的小公主。    据说,当年王祁诛杀孟氏一族之时,尚是蜀主亲卫将领的凫王,用一个死婴替下了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公主,并带着她成功地逃出了锦官城。搁在桃花寨行宫中,依旧照着公主的规格,养尊处优,奴仆成群,将养长大,如今已是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    对于此事,锦侯王祁不惜再拉仇恨,布告蜀地,并密奏朝廷,绝无此人!绝无此事!因为,杀孟氏,是他亲自监的斩,蜀主和膝下七子,四男三女,一个都不少!    杀人灭族,本就是他的错,如果再弄出一条漏网之鱼来,那就是错上加错了。    朝廷态度,很有意思。王祁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事关蜀地时局,就算是真的公主,也要说是假的。    蜀地民间的态度,也很有意思,王祁说什么,就不是什么。因为,事关蜀地时局,就算是假的公主,也要说是真的。    甚至,蜀地其他各路的民乱流寇,亦从此事中得了些灵感,抄家伙拉大旗占山头之时,皆要寻些由头,以正声名。于是,孟氏蜀主的七个孩子,在这天府之国的广阔大地上,竟轮番复活了若干遍。    一时间,孟氏的皇子公主,甚至,蜀主遗落在民间私生子,各式各样,层出不穷。    对于此种怪状,锦侯王祁有时候心情好,不加理会,任他们胡闹去;有时候看不顺眼,便派一路兵马,直接连人带窝带家伙一锅端,也就把谣言给戳破了。    唯独龙泉山上的凫王,屹立二十年不倒,也唯独桃花寨中的公主,养在深闺,却是声名更甚。    如今,这位桃花寨中的公主,二十有一,养得不能再养,实在是该要选个夫婿了。    每年春日,蜀地的三十六路英雄都要齐聚龙泉山开一场桃花会,凫王便想借明年的桃花会,给公主挑个夫婿。     为了能够让更多的英雄豪杰来赴会,也是让自己到时候能有更多的选择,桃花寨公主多了一个想法——让凫王在给人发邀请帖时,把自己的画像也送上去。    公主对自己的相貌,相当自信。    可龙泉山上,并没有养着诸如画师之类的闲人,但对公主的要求,凫王总是有求必应。于是,他先是派人到锦官城中,暗中捉了些画师上山来,给公主造像,却总是不传神,不得劲儿,凫王又派人带着重金,到大梁城中去,还托付了神通广大的白帆楼东家,才聘来一位技艺超群的画师。    等到那个画师,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跟班,在这腊月寒冬里,气喘嘘嘘地,一路七弯八拐爬高上梯,至山门下,凫王站在山门的哨楼上看过去,顿时傻了眼。    远赴千里,花了重金,结果就请来这样一个小姑娘?    寒风中,锦袄披风,裹一个风都能吹得走的小身板,白狐毛领,托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再瞧,竟又有些面善,面熟。    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按理,应该从未在哪里见过。    却又似是故人来。    凫王心中“轰”地一声,前尘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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