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目光如炬,能够穿透雾障看本质的老板娘一通舌绽莲花,唠叨完毕,又拍了拍苏蓁的肩头,不由她分说,再抛给元重九一个赞许的眼神,转身进店,切牛肉去了。 大甲小乙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实在是辛苦,索性借口整车,齐齐溜马车边上躲着笑去。 小满倒是稳得住,立在苏蓁身侧,抿嘴咬唇,硬是把嘴边笑意给吞了。反正,也算是见惯不惊了,这两人之间的暧昧,对他们这些朝昔相处的贴身侍者来讲,就是个公开的秘密。 苏蓁拿眼神余光朝着周遭扫视一圈,自然感受得到这帮精怪之人的笑意,脸上就不禁泛了些红潮,不过,还好,寒冷的天气里,白皙小脸本就微红,又赶紧端起茶盅,借那茶中热气一冲,掩饰住。 元重九突然敛了嘚瑟与笑,抬手一把拉下她挡脸的茶盅,偏头过来,压着声音,神秘而紧张地问她: “你知道老板娘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你相公吗?” 苏蓁心头一凛,立刻跟着紧张起来。这出门在外,本就时时揣着小心,且还带了一只本朝最大的箭垛子太子殿下在身边,更是处处提防。 太子冲她勾勾手指,她就乖乖地,附耳过去,等着他说下文。 “说明……我与你特有夫妻像,天造地设,命中注定。……这不,就连路人都看得见,我对你的情意……”那人递过来的声音里,却是没了那严肃。说是油滑吧,又带些让人骨头发痒的狠劲与执意。言罢,温唇如昆翅,还在她冰凉的腮边,轻掠了一下。 不着痕迹,却又灼人肌肤,浮光掠影,却又摄人心魄。 苏蓁呆若木鸡。既恼,他居然故作神秘来耍她,又羞,他居然动不动就表白,还当众亲她。 女郎又凝神静气,心中思量,得想个什么辙,好生扎住他的浮浪才是。 元重九却坐直了,继续吃面,浮一脸心满意足,意犹未尽的笑。 边吃,边想,吃两口,又点头称是: “夫妻么?这主意好。” 好你个头!苏蓁心头暗骂,又不耐地催他:“别磨蹭,快吃!吃完好赶路。” 她这一催促,元重九反倒停了筷箸,不依不饶地问她:“以后这一路上,我们都这样相称,可好?” “不好!”苏蓁脱口否决,且还歪了歪唇角,强调那不妥之意。 “那你尽管去跟别人解释,我是你徒弟,只要有人相信!”元重九扯笑,如狐狸。 “你是不是皮痒了?欠揍……”苏蓁撮起手指,将桌面扣叩得砰砰响,实则恨不得敲他脑门上去,失悔没将那把御赐的黄金戒尺带在身边,不能方便地往他身上招呼。 “别扰我吃面,吃完好赶路。”太子反拿她的话来堵了她的口,自顾将面吃完。 一海碗阳春面下腹,十斤牛肉,自然是吃不下的,但老板娘的盛情难却,便打了包带走。那边的卖身女,此时也行过来谢恩。 见她低头碎步,怯怯地靠过来,再是扑通一声,跪在元重九身侧,胆怯而细碎的声音,表自己的感激心情: “恩公救命之恩,愿做牛做马相报。” 元重九怔了怔,他还没想过,这救人还要善后,遂大而化之地说来: “举手之劳,不用报了。” 那小女子微微抬头,眼中泪光点点,似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也有股子执拗,不愿意起来。 “怎么能不报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自然是要好生报答的。”边上的胖老板娘笑着插话。也不知道在帮谁说话。 元重九又看了看那小女子,见着她泪光闪烁,浮一脸的殷切期待,求着要感恩戴德报答人,他拂袖一甩,又顺势朝着苏蓁一指,将这棘手之事推了过去:“这是我娘子,你问她,我的事,她说了算。” 苏蓁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当众拆穿他,略略思忖,又意识到这贫女怕是想要求些银两,遂让小满拿出一锭银子来,递给那小女子:“拿去好生安葬你父亲,然后自谋生路吧,我们急着赶路,就此别过。” 说罢,就要过道路上车去。 那小女子捧了银锭子,却突然两步跪行过来,一把抱住元重九的袍角,仰头苦求:“恩公告诉我一个住处,等安葬了父亲,容我来府上做个粗使奴仆,做牛做马以报。” 苏蓁蓦地回头,冷目凉意,投向那委顿于地的贫女,惊讶于她的心计。 既然元重九都说了,他的事,她说了算,且明明是她在说话交涉,那女子要求收留,却不来求她,只去抱元重九的脚,大约是本能的觉得,男子比女人好说话吧。 这样的女子,此刻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一旦梳洗干净了,穿金戴银,将养得光鲜些,怕是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然优势的。 苏蓁心头就有些无名火,一步退到元重九身边,拉了他的手,清凉声音,冷幽幽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家里奴仆成群,不缺下人!” 说着,手上使力,真还拉着元重九,过道路,上马车了。 活脱脱一个悍妻妒妇的样。 马车扬尘而去,留一地众人的惊叹与遐想,还有乱石草丛中,尚无力爬起身来的一堆瘫汉。 陌路上的相逢,如萍水聚散,雁过无痕,过了,便过了,恐也再难有交集。 ∝ 那日的后半程起程,元重九就歪靠在车厢壁上,傻愣愣地笑,不聒噪,也不来扰她。 苏蓁未免生出好奇,频频偏头过去看他,儿郎俊颜,笑起来如惊鸿照影,跃金浮光,好看是好看,可她却知道,那脑子里,定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且又故意不与她说,诱她来问,遂也不上当,忍住不出声。 冷眼看他几次,也就作罢,眼观鼻,鼻观心,跟自己说话。 终是元重九耐不住了,又溜下车座来,坐到她脚边,拿下巴来蹭她的膝盖,满眼余韵,一边回味,一边来逗她: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模样,凶得好可爱。” 他却不知,他此刻的模样,如邀宠的哈巴狗一样,傻得好可爱。 “有你这样跟师傅说话的吗?”苏蓁咬牙切齿地训他,一边用力捧起他的头颅,远离她的裙面,蹭得实在是好痒。 “说好的,夫妻相称啊?娘子……”太子扬眉,带笑,又不满地乱喊,像是玩上了瘾。 “谁要跟你做夫妻?休得胡来!”苏蓁就使力去挤他的脸,说得越发凶狠。 太子却抬手,顺势按住她捧在他脸上的一双葇荑,掌心温热,覆在她的手背,眼中柔波,映出她的倩影,却是冷不防地来一句: “你不与我做夫妻,还想跟谁做去?放眼整个大兴朝里,若是还寻得着敢娶你的人,你便尽管嫁去。” 话中之意,荒凉而肃杀,直戳她心窝。 苏蓁霎时凝了神色,是呀,今朝做了储君的师傅,日后还会是天子的师傅,天子的女师傅,嫁谁去?即便她想嫁,还得有人敢娶,即便有人敢娶,那也还得天子乐意。 显而易见的难题,她却熟视无睹,从未想过,大约是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再也没有想过,要嫁别人。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知所以。 “我入观里做姑子去。”少时若良久,苏蓁哑哑地说来。 “那我就入观里做道士,跟你配成一对。”太子眼神执着,接得顺溜,没有丝毫身份包袱。 “呵……”苏蓁听得轻笑一声,挣了手出来,不再与他执拗。她心道,这就是胡话了,人家情到浓时说说而已,她也就最好听完作罢,也别去较真。她倒是可以随心所欲去做姑子,他却未必能那么潇洒,试问,自古皇帝,有几人能够想当什么就当什么的? 元重九见她笑得委婉,也就不再纠缠。他也是带些自欺欺人的念想,就当她是默认,默许吧。就这般绵绵纠缠,只要她没有过激的反抗与强烈的不悦,他就可以如蚕食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遂决定将那夫妻相称掩人耳目的主意,贯彻到底。 行到入夜,寻到一处客栈,入住下来。亦如前几日那般,要了三间房,太子殿下自己住一间,小满陪苏蓁住一间,大甲小乙住一间。 这天夜里,太子殿下突然改了策略,先是在自己房间里,自己服侍自己,洗漱得干净清爽了,便去敲苏蓁的房门。 彼时小满正在给苏蓁洗脚。连日赶路,坐车时久,她家娘子脚上浮肿得厉害,一按就是一个窝,白日里还逞能,不吭声,死命忍着,这夜里歇下来,才赶紧打了热水,给她泡一泡,揉一揉。 听见太子爷的敲门与使唤声,小满擦净了手来开门。 开了门,就被无情地撵了。 “小满,睡隔壁去。”太子殿下一步跨入房中,移形换位,递着眼色,将她往门外赶。 “我……”小满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转头看苏蓁。 苏蓁双脚还在水盆里泡着呢,急忙伸直脖子呼喊:“小满,过来!” 小满再一次陷入左右为难,两面不是人的境地,不由得跺脚。平心而论,她是很维护她家娘子的,可内心深处,她更是看好太子爷的。 太子便趁机将那颗如墙头草一样摇摆的傻丫头轻轻一推,就给推出门去,然后,呯砰两声,关上房门,回头理直气壮地说来: “既然都说是夫妻了,哪还有分房睡的道理?” 苏蓁看他野蛮行径,气得干瞪眼。 “你别紧张,做做样子而已,放心,你睡床,我睡地上。” 太子急忙与她解释。一边稳住她,一边晃晃悠悠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苏蓁拊心顺气,也罢,她也不矫情,同榻共过枕,同住一屋又算什么,她忍得,遂继续泡她的脚。 太子晃悠过来,低头看了看那水中光景,铜盆亮色,盛着清水,濯一双粉嫩小足,像浣一簇白玉莲花。 太子就弯腰下去,跟赏花儿似的,细看。 苏蓁以为他也就是看看而已,遂僵着玉足,由他。她越发破罐子破摔了,看就看吧,其他更难堪的地方,都让他看过,一双足而已,不在话下。 哪知那人突然半跪到地上,挽起袖口,捉鱼一般,将她双足从盆中捞起来。 苏蓁慌得一蹬,却刚好蹬进他怀里,更是连小腿都被抱住。 “你……”她欲骂又语塞。他是存心的,她又岂是真的无意? “我给你揉揉,都肿成这样了。”太子仰头,抢着说。揣了两朵白莲在怀,捧起一朵在手,竟还真的弓起指节,寻着穴位,舒筋活血,有板有眼地给她按揉起来。 男子手上的力道,掐得准,使得劲,又能轻能重,比小满那不得其法的胡乱按揉,就受用多了。 脚上痒痒酥酥,酸酸胀胀的,再顺着有力手指的拨弄与疏导,从足心,脚踝,小腿,一直痒进心里,过遍全身。 苏蓁听见自己心头有些声音,似那冰雪消融。 又听他一边絮叨:“你这娇贵之躯,本不来出门奔波,就该搁家里供着养着。……真是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为夫无能,还得让你陪我出门挣前程,以后,为夫得势了,发达了,一定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天天都是好日子。” 本是该让群臣稽首的郎君,半跪在她面前,一双本要掌乾坤的手,捧一双莲足,明明一脸矜贵,却学个潦倒的穷书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粗糙不择言,却柔情似水,情比金坚。 苏蓁只觉得,心中那种冰雪消融之细碎声,渐如浪潮奔涌,摧枯拉朽。禁不住别开头,一把一把地,拿衣袖抹眼睛。 明明是她存着私心,拖着他来蜀地,他却在说对不起! “你怎么了,眼睛里进沙子了吗?”太子仰面看了她一眼,依旧低头捧她小足,抵按住涌泉。 “让太子殿下给我按脚,我诚惶诚恐。”苏蓁歇了歇,道出心中惶恐。 “我乐意!我就想对你好,我就想找个人,对她千好万好,一辈子对她好,不然,我心里慌……”太子一边没好气的答,一边手上使狠劲。 苏蓁一声轻哼,涌泉上又痛又胀,紧跟着,就像是心窍都给他按通了似的,突然问他:“为什么是我?” 她何德何能,得他痴心。越是被爱,越是觉得自己的卑微。 “不为什么,老天爷安排的。” 太子殿下懒得跟她解释,卖力地当完按脚的奴才,又将她抱到床榻上放好,再顺手抱起一床棉被,转身要去打地铺。 “地上冷……”苏蓁突然拉住他腰上的系带,阻他。 这样的儿郎,她不想再抗拒自己的心了。家国太大,她的心里,反正都装不下,不若暂且卸下来,先装个可心人。 元重九身躯一僵,手中棉被掉落在榻前,他也没理会,只顾惊喜地转过身来,眼眨眉跳地,看她。 可看到苏蓁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比这寒天地板还冷,他又自行冷却了春.心,摇头嘀咕到: “算了,我还是睡地上吧,你又不让我碰。” 复又转身,去拾脚边的被褥。 苏蓁却倾身过去,从后面抱住那紧瘦的狼腰,也是没脸没皮豁出去了:“我让你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太子彻底僵住,被女郎的软萝手臂缠在腰上,色授魂与,怔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试着确认一句: “真的?” “嗯!”苏蓁贴脸在他后腰,嗅着儿郎身上的雄浑气息,闭眼闭心。 听说第一次会很疼,这荒村野店的陋屋里,又冷,床铺被褥,也还有些脏。她不怕疼,不怕冷,也不嫌脏,也无羞臊之心,名节之累,只求心安。 男子的爱恋,总绕不开想要占有,征服,上床睡觉,索性全部给了他,兴许就能一了百了。 元重九低头,慢慢地捉起扣在他腰腹上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了一阵,再轻轻地扳开来,像是要推开她,却是猛地一个转身,将她推压进床铺里,劈头盖脸,啄唇吮舌,就亲上来。 苏蓁以为他要动真格,便有些逆来顺受,亦有些欲拒还迎,花蕊含苞,徐徐绽放,待猛虎来嗅,狂蜂来采。 那骤起的狂浪却戛然而止,那人撑起手肘,俯身看她,一边喘着粗息,抽着凉气,甚至还勾唇笑得像只精明的狐妖: “还是算了吧,我怕你把我睡了,怕就要彻底抛弃我了。” 虽然,他做梦都在想睡,或是被睡,但是,小不忍,却乱大谋,这种睡了这次,就没下次的买卖,他才不干。他要的,是要能睡一辈子那种。 苏蓁顿觉凌乱,口中娇呵,手脚并用,一阵连推带踢,将他撵下床去。 他怎么能够,连她的心底深处,都看进去? 妖孽! 成精的妖孽! 磨人的妖孽! 她不跟他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