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阁是内廷书阁,收藏书籍真本,古画墨迹。也存放着机要文书,宫闱秘辛。故而常年闭阁,不对朝官开放。 苏蓁进不去,饶是有个翰林编修的馆阁头衔,且还是即将上任的东宫太傅,也不管用。值事秘阁的中官不买她的账,说是没有皇帝的口谕,和相印的签押,他不敢放人进阁。 可她又总不可能跑去皇帝跟前求圣旨,或是到政事堂去找相公们。 没办法,只能去找太子。因为,那天夜里在行宫中的温泉殿,两人同床夜话,听那人的口气,似乎进出秘阁很容易似的。 苏蓁便将从琼英公主那里听来的长期服食百骸散的症状,以及自己的猜想,都与他讲了,立即将他变成了同伙。 太子比她还来劲,当即拉着她,要陪她去看画像。 其实,那秘阁重地,太子也进不去。但是,太子比她更有办法,准确地说,是更懂宫中行事的门道。 盖因内廷中执事的中贵人,大多是出身寒苦。走投无路之际,才出此下策,自残了男儿身,进宫求生存,因此,大多对钱财之物,极其看重。那秘阁值事的中官,掌着书楼钥匙,看着刚正不阿,谁也不睬,实则亦是想某些私利而已。 太子便使了些钱财,让鹿鸣悄悄去贿赂了,说是他在功课上有些疑问,想跟苏师傅一道进阁,查阅一些典籍孤本,那中官掂了掂手中锦袋的分量,沉甸甸的,自然好说话。 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大开殿门,把好学的太子殿下迎进去,只说让他挑个方便的时候来。 所谓方便的时候,就是能够掩人耳目的时候。那秘阁书楼,木料结构,藏的又尽是些隐秘机要,防火便是第一要务。因此,书楼边上便是御苑的阔水池子。这就尽显巧思了:一来,防走火,好救急;二来,御苑里人来人往频繁,平日在这池子里头泛舟的,池子边上散步的,总有那么几拨,有谁进出书阁,也就总会有那么几双眼睛看得见。要想挑个方便的时候,还真不容易。 夜里倒是清净,可惜,秘阁的规矩,夜里不掌灯,灯火不能入阁,进去了,也看不见。 苏蓁便觉得,这事情真是磨心。可越是多磨,越是心痒,总觉得那秘阁里头,有什么神秘东西,在召唤着她,翻墙揭瓦,也要去看一看似的。 终于等到一个阴雨悱恻的午后,御苑里人稀,两个人才跟做贼一般,溜了进去。 进了书楼,合上殿门,顿觉光线晦暗。百年书楼,浩渺丰藏,直教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苏蓁却不乱,略略辨认方位,便攀着那楼梯,往顶楼上走。 大兴朝的皇家书楼,不管是内廷的,还是外朝的,存放书籍字画的规律,倒也相通。她在外朝的文华阁待着,自然通晓这其间章法。 字画须防鼠咬虫蛀、防潮湿霉烂,通常放在楼上高阁。 木楼梯转折,踩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声,太子在身后跟着老紧,见她头也不回地,径直一步步往上走,禁不住惊讶,贴她耳边说到: “就跟你来过似的。” “嗯,可能是上辈子吧。”苏蓁随口应他。 外面是阴雨天,阁中更是幽暗,再加上浓厚的纸墨气息,略带些潮气与霉味,就像进入了一个尘封的故里,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 果然,径直上了第三层楼,便是字画收藏。 打眼一看,苏蓁却瞬间傻眼,外加腿软了。 那高梁大柱支撑的宽阔空间里,一间接一间的阁子,一排接一排的架子,地上,还有一排接一排,重重叠叠的箱子。 所有珍藏,皆由厚锦制成的袋子密封,防潮,防蛀。没有目录在手,就根本看不懂上面的数字标记,如果要一一打开来看,看个几天几夜也看不完。 无从找起,欲哭无泪。 边上那人却似乎不急,长臂一绕,将她拦腰勾住,抱着一个旋身,便将她推抵到一旁的阁子架上。 “啊……你做什么?”苏蓁急急地,一声低呼。这突来的孟浪,让她预感,太子爷的疯病又要犯了。 果然,太子抬臂撑手,挡在她肩头两侧,略略倾身低头,如麝气息袭来,笑得暧昧: “你不觉得,这晦暗秘阁里,最适合的,不是看画,而是幽会。” 对他来说,看不看画,无所谓,重要的是,有机会亲昵。 太子成年开府,端明殿学宫自然也不用再去了。辅佐储君的班底,皆到东宫执事,太子太傅也就在东宫设讲席。变更伊始,诸事繁杂,这几日两人见面,尽是些人多嘴杂的正经场合,太生分了。 “让开,我要找画去。” 苏蓁抬手推他胸膛,半是严肃,半是娇嗔。她心里默着正事,隐隐急切,却又对他,有些认真不起来。 “不急,我知道在哪里。”太子顺势捉住她的手,按在胸上,紧搓慢揉。 “那你去找来!”苏蓁挑眉,又娇娇推着手,使唤他。她心中倒是一松,太子既然都知道这里有芙蓉夫人的画像,那么,大约应该还知道些更多的。 “你亲亲我,我就给你找。”太子却耍赖了,看似由着她推,实则站得稳扎,将她固在自己与阁架之间。 “算了,我自己找。”苏蓁挣脱双手,要从他侧边开溜。 “你让我亲亲,我就去。”太子说着,就低头作势,要来亲。 苏蓁心想,还不如她来呢。遂踮了踮脚,仰了仰脖子,又没甚耐心地拉他:“过来点,我够不着。” “什么?”太子一时懵懂,已有温软触感,从他唇上,轻触而过,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女郎如魅,触感如电,可下一瞬,佳人又在驱使他: “好了,去找吧,乖!” 使唤小狗提鞋似的。 “太敷衍了!” 太子嚷了起来。那轻飘飘一下子,不痛不痒的,还不够塞牙缝儿!他决定自力更生,遂捧了脸颊,不由分说,一阵狂浪。 苏蓁嘤呜几声,扭身摆头,要抗拒,也被他捧得死紧,尽数吞了。 小儿女家,积淀了多日的浓情蜜意,一触即发,加之身处这晦暗书阁中,既隐秘又禁忌,更是胀得浑身发麻,灼得心痒痒。 不过,待他几口吮吸吞咽,跟过瘾似的,苏蓁仍是强行将他推开来。那得了许诺,尝了甜头的男子,便如饕餮兽,不知饱觉,若是她不喊停,怕是靡靡缠绵至天黑,也使得。 听他一边嘀嘀咕咕,抒发着食不果腹意犹未尽之闲气,一边转身去,在阁子间找寻,苏蓁以为他是找画,却不料他竟寻出一把木梯来,往屋中梁柱上搭了,攀上去,于横梁上取下一只画箱,又搬至窗边几案旁,招呼她过去看。 苏蓁觉得惊奇,一边上前凑近,一边问他: “你怎么知道在那上面?” 偌大的阁楼里,那么多阁子架不放,独独放在屋顶横梁之上,也是奇事。 “天子幸美人图,乃最好的避火图,自然是放在高梁之上,镇楼防火,驱魔辟邪之用。”太子冷笑,有些朝讽之意。说着,打开箱子,退后两步,示意她自己打开来看。 苏蓁弯腰拾画,拆开锦袋,再搁几案上展开,转头见着太子定在几步开外,旁顾左右,并没有要凑上来与她共赏的意思。 “你不看吗?”她问。 “我怕看了长针眼。”太子笑说,仍是带有骄气。 一来,儿子看父亲的春.宫,总是别扭;二来,他视芙蓉夫人如长辈,若是看些裸呈画面,也有些不敬。 苏蓁心头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加之素来胆大,荤素不忌,遂一连拆了几幅来看,见着皆是些饮酒对弈,歌舞取乐,风流而不下作,便跟太子招手: “还好,画得含蓄……” 太子这才上前,与她并肩挨头,一起赏看。 一卷一卷地打开来,精工重彩的笔墨,活灵活现的人物,含蓄而直白的画意,天子衣冠整齐,或是坐拥美人在膝,或是梨花压海棠,芙蓉夫人轻纱遮掩,或是粉面含春,翘首回眸,或是褪衣至腰间,半露香肩纤背。 不露羞处,尽得风流,让人遐想无限。 倒也看得。 仔细端详那芙蓉夫人的相貌,也不是那等倾城倾国之色,但眉眼漾波,身姿如水,的确是胜在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媚态。 三尺卷轴之囿,笔墨丹青之间,能将美人骨肉之下蕴藏的风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可见画师之功底。 宫廷画师不署名,也不知是谁画的。 然而,看着看着,苏蓁心头却暗自惊骇。那是她父亲的笔法与用色!那一箱子的画,皆出自她父亲之手! 原来,除了世人称道的写意山水,他父亲更擅长的,其实是重彩人物。 苏蓁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父亲从不与她道来的秘密。 不过,也情有可原。皇帝拥美人行乐,他在一边作秘戏图,而且还是,终年累月地作秘戏图,对此,苏大学士想必是耻于署名的。再则,那美人,是旧主宠姬,而他,则是亡国降臣,这当面作画的屈辱,更是羞于与旁人道来。 不能与旁人来,却尽在画中显。慑于大兴皇帝的权威,不得不作,却又在落笔下墨之时,极力保留一丝尊严,为自己,也为那美人。 是故,那些画作中,芙蓉夫人以纤背呈现的姿态居多,掩去了面目,遮住了胸.乳。 那现场围观的尴尬,也尽数转移到对画面的某处雕琢之中,极力细描,重彩渲染——那是在芙蓉夫人的后腰处,一朵粉紫色的莲花,从右侧腰窝里生长出来,紫玉剔透的花瓣,残缺了两瓣,粉嫩欲滴的花蕊,凋落了小半,露出一线莲心。 苏蓁就盯着那朵紫莲花,刹那失神,继而惊心。再凝着一口气,将所有画卷翻遍,皆是在裸背之上,右腰之窝,一样的位置,一样的紫莲,连残缺的花瓣,掉落的花蕊,露头的莲心,都一丝不差! “这腰窝处生莲,当真是妙不可言。”太子见她对那朵紫莲花感兴趣,以为她是看上那腰上绽花的风情了,不觉凑她耳边,低声调笑: “改日,我给你画一朵。” 也全然不想,他的三脚猫功夫,画不画得全一朵莲。 苏蓁沉眉锁目,抿唇凝神,不看他,也不应他。 太子不以为然,又指着一张画中的题字,笑着来找她说话:“你看,这里还有题词,‘杨柳在身垂意绪,藕花落尽见莲心。’你的小字,是不是也是取自这句诗?”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苏蓁怔怔地掩起画卷,喃喃道出心中轰然: “藕花落尽见莲心……蜀书上载,芙蓉夫人水氏,闺名芙蓉,蜀主纳其为妾,封号芙蓉夫人。世人皆将她比作那木树上的拒霜花。这会儿,我才想到,其实,连名带姓,水氏芙蓉,水芙蓉,本意不是莲花吗?父亲给我取名莲心,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太子见她神色肃然,言语蹊跷,一时不知何故。 “芙蓉夫人身上那朵紫莲花,不是画师画上去的,也不是纹在身上的,而是长在身上的印记。”苏蓁又是神色幽幽,言辞灼灼。 “何以见得?”太子就更惊诧了。 苏蓁不答,默默转过身去,跪坐到几案边的地席上,低头解开腰上丝带,一层一层地,褪衣至腰间,露了个如玉凝脂的纤背,曲线玲珑,姣好柔妩。 太子却来不及赏这突来的春.色,一边吞咽着,一边看着女郎右侧腰窝处赫然现出的印记,又听她侧首回眸,沉沉说来: “因为,我的腰上,也有一朵。幼时,尚是铜钱般大小的一团紫印,看得并不真切,及笄之后,随着身体生长,竟似花朵绽开一般,那缺瓣残蕊,轮廓渐显,粉紫颜色,层次渐晰。你且看看画上的那朵,是不是,与我的一模一样?” 女郎裸呈着腰背,却跪得端庄。说得沉着柔缓,心中却是狂风大作,波涛汹涌,铺天盖地而来,几近将她没顶。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将叫她何以自处,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