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书最后一卷载,大兴宣和三年七月,威远将军王祁破锦官城,杀尽孟氏一族,独留芙蓉夫人献大兴天子。孟氏蜀主膝下,皇子公主共七人,四男三女,尽夭亡。其中,最大者,乃皇后所出,为皇子,十七;最小的,乃芙蓉夫人所出,为公主,刚满周岁。 那日从秘阁中出来,苏蓁就去找来蜀书,把这段史书看了几百遍。再把苏大学士告诉她的孤女身世,以及母亲的疯狂悲痛之下倾诉的失子细节,想了几百遍。 再去翻药理医书,查证了一个原理,如果两个人在肌肤上同一个位置,长着一模一样的复杂印记,那么,这种情况大多出自有着密切血脉关系的亲人,比如,父母传给孩子。 再在寝房之中,褪了衣裳,在大铜镜面前,把自己后腰上的粉紫印记,看了几百遍。 然后,病倒了。 二十年前的七月初七,苏大学士抱着满周岁的女儿,出门就医,兵荒马乱中,不慎把女儿给弄丢了,他怕回家难以面对妻子,就在乱军中捡了个相似的孤儿回去,对苏夫人说,那就是他们的孩儿。 这就是父亲告诉她的谎言! 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荒唐! 兵荒马乱之时,哪里去就医?做事仔细的父亲,竟会把女儿弄丢?而且,他居然就能在满城烧杀抢掠中,刚好捡到一个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儿!而且,七月初七,刚好就是王祁破锦官城的第三日,也是他动手诛杀孟氏一族的前一日!刚好,蜀主膝下最小的公主,也刚满周岁!刚好,那个乱军中捡来的女孩儿,身上也长着,跟那位小公主的母亲身上一样的紫莲印记! 苏蓁将所有的事情串珠成线,拼凑成图,便感到难以呼吸,心跳漏拍,继而浑身颤栗,呜咽抽泣。 如果,这就是真相,如果,她就是那个被苏大学士以李代桃僵之计,不惜以自己女儿的性命换得生存的蜀国小公主。那么,这将叫她何以自处,何去何从? 如果她只是一个被遗弃在乱军中的孤女,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那么,她就可以安心理得地,顶着苏蓁的名字,过着她的美好人生。在这繁华的大梁城中,大兴朝的盛世里,吃饭穿衣,柴米油盐,甚至,还能做女官,做太傅,实践着教个学生做皇帝的抱负,还能赴一场惊世骇俗的风花雪月。 然而,如果她有着那个显赫的姓氏,身上留着孟氏的血,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灭国的蜀地,灭族的孟氏,对她而言,就不再仅仅是一段尘封的往事;王祁的杀戮,大兴军的十日血屠锦官城,也不再仅仅是一支得胜之军的骄纵;芙蓉夫人的屈辱,也不再仅仅是一个让人叹息的宫廷秘辛。 灭族的仇,亡国的恨,家国的痛,生民的苦,父亲的耻,母亲的辱,还有,那个以命相抵换她生的,叫做蓁蓁的周岁女孩儿…… 这些的这些,沉沉地,浓浓地,交织在一起,很快就汇聚成一座五指山,将她压住,不得翻身;亦如缠丝成茧,将她紧紧束缚,几近窒息。 那个唯一幸存的孟氏遗孤的身份,那些逝者的血泪,她如何担得起? 遂觉无法面对周遭一切的人与事,告了假在家中,成日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滴水不进,彻夜不眠。那个成日在口中念着要去找女儿蓁蓁的母亲,还有那个睁着一双流光黑瞳却不能视物的弟弟,她更是无颜以对。 三五日功夫,便已宽松了衣带,尖瘦了下巴,脸色煞白,神光弥散,口唇失朱,把自己活脱脱折磨成了一个残弱的游魂,仿佛能够随风而去,见光就散。 丫头小满把羹汤饮食,热的端来,又原封不动地,冷的端走。 弟弟苏楠,不时地过来,在门边跟她说话,想撬开她的心扉,苏蓁也不理。 苏家上下,都知道她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生病了,却又没有人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因为,一向冷静沉着地掌家撑门庭的大娘子,曾经连烧宅子烧金山都不慌的,从未如此任性过。 太子是唯一的知情人,那日在秘阁中,她不仅给他看了腰上的印记,也给他说了苏大学士的荒唐之计。可他来看她,她也不见。 因为,苏蓁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从此以后,自己还能不能心无芥蒂的,喜欢他?那突来的国仇家恨,会不会横梗在她与他之间? 太子来了几次,都被苏家门房的小厮给又臭又硬地阻了。那个小厮颇有作为太子的师傅的家中的下人的自觉。没办法,饶是太子爷,也不能擅闯民宅,更不能擅闯师傅家的宅子。 后来,太子殿下彻底怒火中烧,不仅擅闯了民宅,然后,连师傅的闺房,也一口气闯了。 所有下人后退到廊柱后面隐身,小满提着食盒低头碎步退出房门,苏楠瞎摸着轮椅,骨碌骨碌地,顺着廊下闪开,齐齐给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让路。 然后,太子一步跨进师傅的香闺,再砰地一声,反手关上房门,跟进自家门一样,理直气壮,正大光明。 室中清静雅致,燃着淡味熏香,小案上铺宣纸,女郎坐在案后,只手执笔,只手扶袖,低头描摹着什么。 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招呼了一句: “太子殿下,来了?” 复又垂眸描画,间或停笔,偏头赏看自己的杰作。 元重九立在室中,直直地将她端详半响,又转头四顾,将室中陈设打量半响。心中暗叹,口中舒气,他一路凶神恶煞冲过来的焦灼与不安,犹如撞在了一团棉花之上: “我还以为你会痛不欲生,要寻死觅活呢?” 至那日从秘阁中出来,见她神思恍惚,走路都打蹁跹的状况来看,以及这几日告假在家,闭门不见的反常现象来推断,很有可能。而且,换着是谁,陡然遇见那样的身世,都会难以接受的。 所以,他能理解,也能体贴。年轻儿郎心似火,爱之深,怜之切,恨不得抱在怀里恣意怜,也恨不得抄家伙,替她解恨。 “你几时见过我那般无用?”苏蓁手中一个转笔藏锋,嘴角勾一抹冷笑。 太子来之前,她的确,就是那般无用的,神思迷离,形容枯槁,仿佛只剩了一口气,任尔东西南北风,都可以带她上九霄去。可是,她如何能够在弟子面前,彻底露怯? 遂更衣,梳妆,穿一袭水桃深衣,涂脂抹红,添几分气色,喝一碗参汤,续点力气,再铺一张纸,画一幅小画,静心怡情。 太子犹觉不可置信,缓步上前来,抵至案前,俯身低头,继续端详郎面色与神情。那姣好面容上,有种不经意流露的艳色,黛眉杏目间,也是平静如水,什么情绪都没有,他甚至抬手突袭,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凉温凉的,没发烧,没糊涂,很正常。 然而,当女郎偏头躲闪之际,递过来的那抹神色,还有那种本能的抗拒,却让太子如坠冰窟。 那眼皮底下,被脂粉掩藏起来的浓浓青色,下颌上扬时,显出明显消瘦的骨线,最让他难以消受的是,那副看他的眼神,不再清澈与温柔,似乎隔了一层东西。 那层东西,冷若冰霜,隐着暗火,拒他于千里之外。 “你该不会,连我也记恨上吧?”太子躬身侧目,一边追着那眼神看,一边道出他心中的恐惧。 他最怕的,就是她的敏感,自尊,善良,义气,会让她难以自处,进而迁怒于他。 “怎么会?”苏蓁嗤笑。 听来却甚是牵强。 太子突然直起身,绕过小案,挨着她坐下,眼疾手快,在苏蓁反应过来之前,张臂一把将她拥住。 苏蓁不躲,也不挣,只是手中勾线细笔在纸上杵出一条歪斜蚯蚓线,然后,浑身绷紧,将自己缩成了一只刺猬。 “殿下请自重!”她的声音,冷硬,清凉。 太子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却也不放手,兀自凑她耳边,尚想用撒娇卖乖这个屡试不爽的老招式解决问题: “你说了的,喜欢我,啊?” 在虞山的时候,说好的,睡过了,就是他的女人,怎么可以变卦? 苏蓁别着头,低低的声音,却是坚决地吐着清晰字句: “对不起……” 对不起,我连自己都无法面对,如何还有心力,来爱别人? 太子猛地抬手,捂她唇上,不让她继续往下说。然而,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读懂了她的全部心境。她全身都会说话,每一根寒毛尖儿,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表达着,对他的抗拒与疏离。 哪里是往日那种口上不说,浑身却软软娇娇的,任他招惹的模样。 难道,他准备倾尽一生的情爱,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吗? 太子亦不觉哂笑。扳过那张小脸,勾住尖尖小巴,想要不管不问地,蛮横亲昵一番。捧脸之际,却撞上那冰冷的眼神,霎时凝住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不至于,弃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说大兴不该伐蜀,孟氏不该灭亡,王祁不该屠城,他的父皇,也不该亵玩芙蓉夫人。他们都是罪人,都罪该万死。——这又让他情何以堪? 亦或,与她讲大势如流,逝者如川,劝她忘却往事,放开心怀,安安心心地,做大兴的女官,开开心心的,爱他,以及接受他的爱。——这又似乎太过为难她。 遂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温热的掌心,就停在了那冰凉的小脸上,整个人,都仿佛跌进了那双琉璃深瞳之中,忘了时光。 反倒是苏蓁缓过神来,轻轻抬手,拉下他的手掌,徐徐教训,亦如往日的轻和柔缓,带些明媚娇气: “别没规矩,明日就是拜师礼,拜了师,就是正式的师徒,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以后,在人前人后,都要注意检点了,别落了口舌。你放心,我会做好臣子的本分,尽心尽力地助你,……他日登龙,你记得送我一座蜀山,多给些赏赐,让我衣锦还乡,安享晚年便是。” 越说越遥远,越说越疏离。 太子听得蹙眉,翕了翕唇,却吞了万千言辞,仍是准备用动手动脚的方式,来表达心意,解决问题。 苏蓁却已经敏捷起身,闪开他的牵扯,下起逐客令: “现在,请你出去!” 太子伸出的手,只抓住了一缕苏蓁腰上垂下的丝绦。他仰头看了看那个冰美人,略略思忖,竟缓缓地松开了手,然后,听话地起身,出去了。 他若是想要用强,又岂是只抓一缕丝绦?然而,他不想,也不忍。她的心意,他向来都是先尊重,再巧取豪夺。 他算是听懂了,她不想仇恨,所以,极力地,将他退回到一个陌生人,确保日后的朝夕相处。 然而,却失了爱的能力。 好不容易,步步为营,得寸进尺,逐口蚕食,换来了佳人倾心的胜利成果,如今顷刻间前功尽弃,化为乌有,回到原地。 他得回去,冷静冷静,再好生思量一下,重夺卿心的对策与良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