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血泊。
席若泽活到这把岁数,亲自杀人的机会并不多,彻底让人身首异处,杀鸡一样剁掉脑袋的机会更是鲜少。
所以,他并不知道,砍个头会流这么多血。
营帐里鲜血泼泼洒洒,溅了他满脸满身身躯倒下之后,更是如一只泉眼,潺潺汇成一道溪流。他想用手擦一擦满脸的温热,可一看投过染料缸一般的双手,笑了一笑,也就不做此想了。
他出得帐来,外头正是妖风大作,周军师本是一脸焦急,可一看他这副模样,怀中又抱了个大匣子,心中明白,事已成了。
周军师将他引到自己帐中,席若泽远没有平时淡然,整个人都有些怔愣,魂不附体。
周军师早已温好了酒,此刻却也无心饮酒,甚至糊里糊涂不垫帕子,直接拿手去取小火炉的酒壶,被狠烫了一下才堪堪回神。
他本不敢看那黑匣子,可这么一烫,不由自主一抬头,竟然正对上。他登时面白汗出,慌得不成样子。
细想来,李维捷对他不薄,二人相识二十年,若撇得干干净净单说只有主仆之情,那绝对是在骗人。
但,木已成舟。
周军师冷下心肠,只与席若泽商量大事:“江照兄,我们献头投降,便有活路了。”
席若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活路。”
李维捷败局已定,自己还要拼死一搏,军营当中,自上至下都吓破了胆,生出什么奸毒心思的都有。可席若泽倒没想到,这位军师竟然也动了杀死李维捷的念头,他还以为,他们关系不错,虽不说同生共死,也该是荣辱与共,却不想……军师大人居然蹦跶得这么欢。
周军师的态度很明显,他想杀李维捷,但又不敢、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各种旁敲侧击,怂恿席若泽来做。
席若泽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他正好也想杀李维捷。现在想杀李维捷的人太多了,他要是不赶紧下手,恐怕还轮不到他。他才不想便宜了别人,别人都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小人,只有他老席不同,他想手刃李维捷,想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
席若泽面上安安稳稳,袖中拳头握得紧紧的,牢牢抵在装有李维捷头颅的黑匣子上。
他死了,终于死了。
他是个究极矛盾体,造反都造了,屠戮百姓也做了,却死也不肯引外敌入中原……白白叫顾临川势如破竹,断了最后的活路。
一刻钟前,他还活着。席若泽少读史书,读到项羽之死的时候,总感慨司马迁真是会写故事,透过文字,几乎能让读者活绘出项王的脸。
那一个伟岸而无力的陌路英雄。
可李维捷全不是项王模样,他坐在那里,像一把断掉的旧弓,弓身上是渗进木质纹理的血痕,擦拭不掉。
他看着席若泽,疲惫地笑了一笑。
他的礼数倒很周全。他如今落败了,礼数这般周全,想当年,十几年前,他春风得意之时,不晓得有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属官们一眼。
他没有,席若泽知道。席若泽咬紧了牙。
李维捷让他落座,问道:“天还助我吗?”
席若泽尽职尽责:“天助自助者。您可还要坚持?”
幽州大营已破,后路斩断,除了投降,就只有顽抗到底,哦,还有一个办法,自裁。三种死法,任君采撷。
席若泽寒潭一般的眼睛望着他,李维捷并没意识到他眼底的波涛汹涌。
李维捷竟是看透一切一般道:“天助自助者,你这话说得很好。终究是怪自己……我注定有今天,我实非自助之人。”
言下之意,他有今天,都是被逼的。
席若泽一哂:“引外族之兵是当下局面的最优解,您不肯。回天乏术。”
李维捷点点头,眉头舒展,席若泽的言语颇有冒犯,而他不在意。席若泽隐隐约约感觉到,李维捷长舒了一口气,他那口憋闷在胸中的郁气慢慢吐出,席若泽甚至觉得他是轻松而恬淡的。
“我明白,我明白,回天乏术。”他已然是个老人,此刻眼神有一点放松的呆滞,他道:“终有落幕时。”
李维捷沉默一瞬,他在回忆,生命里那些荣光,那些亲人战友。苦涩与无奈他选择性筛掉。他静默不动,眉宇渐渐舒展,眼神柔情一片。
外头风声呼号,争着从帐内衔接不好的墙缝钻进来,吹得明烛晃荡,心弦抖颤。
李维捷含笑道:“你不是武将,你不懂。”他的语气骤然铿锵:“我们做军人的,死也要站着死。”
席若泽心里一跳,李维捷安静地望着他,席若泽却只是心慌了片刻,握紧了袖中冰凉的匕首,坚定地回看过去。
只听李维捷续道:“还有,绝不自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死也要让敌人折腰佩服。”
他道:“可我举目四望,似乎没有谁是我的敌人。这不是打吞勒人的时候啦!这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我这一次,当的是坏人。打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而我最恨的皇帝非但毫发无损,还在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他苦笑一声:“如此看来,是我错了,皇帝是全大宇的罪人,我是全大宇的敌人。”
他立起身来,他远比席若泽魁梧,席若泽仰望着他,他道:“席老弟,不劳你动手,还是让我自己结果了自己吧。”
席若泽眉心一跳。果不然,李维捷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的心腹部下想杀他。
李维捷抽出长剑,眼看就要往自己的咽喉割去,席若泽却踩着矮桌扑过来,徒手抓住他的剑刃。李维捷大惊,抬眼看他,席若泽浑不在意自己的手已然被割得鲜血淋漓,他问:“您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吞勒进犯的时候,那个时候您已经是将军,您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您也有一个姓席的下属,他与我不同,他不是幕僚,他是……他是士兵。他靠军功升迁,累至百夫长……你可记得?”
李维捷茫然了一瞬,席若泽咯咯冷笑:“你不记得。”
“你不记得他出身微贱,是商户子。可他军功卓越,你答应他,战事过去,按功与职。可实际上,你忌惮他,你忌惮他的武功谋略,你更不喜欢这样的卑贱之人与你的族亲平起平坐。但是你还要利用他,直到战争胜利的前夕……你便让他阵亡了。”
李维捷的眼神由迷茫到震惊,他真的真的,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他当然不可能是项羽,他就是个小人。
“你想自裁?”席若泽裂开嘴一笑:“你想要全尸?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