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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心事

至次日,长辈们皆不在,姑娘们活动自如,虞宓辰时四刻方起。  云桑在外间作针黹,听着动静,领丫头进来伺候,一通收拾。  虞宓端一杯温水,坐到窗边,看外头日光大好,笑道:“其他姑娘可起了,太太们可有来话,何时回来?”  云桑拔下窗栓,支起如意菱纹木窗,笑回,“昨儿累着了,姑娘们想必还歇着。早间我去前头,瞧见咱们老爷身边的长随都贵,问了几句,太太们说是下午回来。”    到了时辰,云桑命阿蘩到厨房取早饭,不想庄子里的妈妈亲自送了过来。  云桑迎出去,笑道:“劳烦妈妈,正说去取呢。庄家地里活多,想着府里来这一遭,又添了这许多事儿。”  那妈妈原是个脑子活络、善钻营的,好容易见一回府里的主子,想着来露露脸,有机会也谋个府里的活计。    虽只有几个小主子,也聊胜于无。当下杵在门前,提裙掂尖儿往里望,笑道:“姑娘的话严重,折煞老奴不是,原是份内的事儿。我这常年在庄子上,难的见主子几回,就是想尽心伺候,又没个时候,姑娘们好容易来,我想着该来磕个头。”  云桑冷眼瞧着,也知她想头,为这点事,排喧人一顿事小,若惹了姑娘不快倒不好。    自婆子手里拿过饭匣子,从袖里摸出一把铜板,“一点小心意,妈妈拿去打酒吃,磕头就不必了。府里的规矩妈妈不知,姑娘们金尊玉贵,岂是人人想见便见的。现下太太们没在跟前,我这做丫头的,可不得事事看顾。”  虞宓早听见外头的动静,只没理会,拿过云桑的针线活筐子,继续做活。  外头的说话声没一会儿功夫便歇了,掀帘子的声音想起,云桑进了里间喊虞宓吃饭。    一行摆盘子,一行道:“这些妈妈们不怪入不了府,哪有这样不懂规矩,什么地方都想去,什么人都想见的。主子们是什么身份,就是尽心尽力,还不是下头人该做的?”  虞宓丢下手头的活计,款款进去,瞧了一眼早饭。  一碗粉粳米饭,两三样小菜,瞧着也清爽可口。    端碗吃了两口,果真是好,看一眼嘟囔的人,笑道:“有什么呢,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是有的。”  云桑收拾了东西出来,笑道:“我也不用说,只叫她去别处碰壁,怕是就安分了。”    吃过饭,虞宓让云桑和小丫头们也去吃,这才出门去寻虞仲煜。  在庄子里走了一圈,没瞧见人,倒看到虞宸在池子边垂柳下坐着。  虞宓提起裙摆,悄声慢步地过去,正打着坏注意,唬她一唬,不想虞宸偏头瞧见她,招呼她过去。  虞宓弃了念头,笑着坐过去,“五姐大早在这里作甚?”    虞宸摇头,捡了几块石子,闲闲往塘子里丢,笑说,“今儿日头好,我出来瞧瞧,成日家闷屋子里,也无趣。”  虞宓一手撑起脸,雪白细腻的腕子上套着一对牡丹花式金镯,提议道:“这次回去,怕是要开课了,咱们那位先生最是个严厉之人。咱们女儿家不用考学进仕,在她手下,学问也是要过关的。”    虞宸一愣,来了这么久,倒没想到这茬儿,不过古代那些女戒女则她也不耐烦学。  当即笑道:“这可难着我了,你也知晓,我明白过来不过月余,读书识字一事还未启蒙呢。”  虞宓道:“这有何难?家里姊妹都读书识礼,各样字帖是齐全的。先把字练起来,读书慢慢来就是了。”    虞宸暗里翻个白眼,谁耐烦学那劳什子,只当着外人,要有个态度,笑道:“难为你替我想,我都这么大了,练字有限,把字都认全了还是正理儿。”  姊妹两个说了一回话,六梅过来喊五姑娘屋里有事儿,方散。    回去的路上,虞宸想了一回,问道:“家里姊妹们平时都读什么书?”  六梅回道:“这倒不知了,先前姑娘不去学堂,我就没在意这个。不过依着旧例,咱家姑娘识书有限,左不过认的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虞宸听完,道了句“如此倒罢”,便不再多论。    再说虞宓从后头出来,正巧云桑找来,二人同去前头见三公子。  因着太太们下来还有大半日功夫,虞宓想着去寻姜元让,为他解解烦闷。  听如此说,虞仲煜思量一回,放妹妹一人去不妥,便道亲自送她去。  虞宓笑道:“哥哥不必劳动,不过二三里,能有什么?庄子里几位姐妹还烦哥哥看顾呢,你同我去,她们如何呢?我去去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回,好哥哥,你依我罢了。”    三公子一想也是,赶晚太太们回来,他需的在此迎接,便交代道:“既是要去,不必赶着回来,或早或晚,吱个人唤我去接你。”  如此,里外一打点,虞宓带着庄子里几个利索下仆,便出了门。  行了小半个时辰,田间小道尽头,一片农庄隐现,房屋瓦砾,青青葱葱。    碎石子小甬道延伸到大门前,几个丫头婆子立在前头,等车停了,上前来问候,“姑娘到了?”  虞宓踩着矮凳下来,笑道:“祝妈妈好,表弟身子可好些了?药用的如何?”  走在前头的,乃是姜府四少身边的奶嬷嬷,与虞宓惯常是亲热的。    一行人说着往里走,祝妈妈道:“庄子上总归清净,又有暖泉时时用着,倒没反复。”  虞宓点头,过了一处垂花圆洞门,四下里瞧了瞧,果没见着人,回头笑问,“表弟人呢?这个时辰,该出来走动些才是。”  祝妈妈回说,“正是呢,因着姑娘要来,我想公子身子不适,没得去外头吹风,就没跟他说。”    虞宓笑道:“难为妈妈想的周到,我原也想他身子不好,一个人处着也没趣儿,就来了。”  一面说,一面进了庄子深处,因此地是特意为姜元让养病所用,所系内里修葺样样精全。  山林深处,人迹罕至,所用所食,无不自然。  行至姜元让所居的闲人坞,虞宓挥退众人,自行进去。    园内假山座座,石桥溪涧,流水叮咚,树丛亭后,一身青衣的小公子,手持狼毫,脉脉细思。  虞宓从后头过去,纤纤柔荑,捂住前头人的眼睛,笑嘻嘻,“猜猜我是谁,对着了有糖吃。”  姜元让怔仲了一瞬,随即薄唇微勾,道:“可是小草?”  “错了,再猜。”  “那是小石头?”  “哎呀,不对,让让你真笨。”    虞宓不耐烦了,转到姜元让前面,正对他的脸,“瞧清楚了,你表姐虞宓是也,难为我来看你,我的声儿你也认不出来。”  姜元让目光落在她脸上,俊脸上的苍白,遮不住笑意。  “怎么过来的?我送你的东西可喜欢?”    虞宓挨坐在他下手,细瞧他作的画,说了过来的缘由,才道:“大夫不是交代,莫要劳神费力,还给我做那些小玩意,外头何处买不到。”  姜元让摸了摸额上的白鹤亮翅青抹额,笑道:“左右我无事儿,做些东西也打发日子,不定什么时候走了,也给你留些念想。”  虞宓脸色一苦,“何苦如此咒自个儿,舅妈日日忧心你的身子,好歹为了她,也保重些。”    两人默了一默,虞宓笑道:“前儿我出城,买了你喜欢的糕点,想你在这儿也吃不着,过会儿让祝妈妈热热可好。”  姜元让垂下精巧的眉眼,别无二话,有她在,他便什么都不想理会了,瞧着她尚嫌时间飞逝,哪来功夫为别事费心。    在园子里待了一会儿,祝妈妈请姜元让回去用药,虞宓随他往回走,一边笑道:“你说有趣儿不,这般的故事,难为五姐想的出来。后边的想必更有趣儿,等我知晓了,说给你听如何?”  姜元让一路默言,听她说她五姐如何聪慧,如何有趣,只觉舌头涩涩的,不知如何开口。  张嘴呼气,不觉一口冷风灌进去,顿时咳的小脸发白。    虞宓忙抽出腰间帕子,一面抚他的背,一面替他擦拭,“可是又吸了冷风了,原是我不对,不该和你在外头逗留这么久。”  姜元让微微靠在虞宓肩头,嗅着渴盼已久的清香,心头纷乱复杂,不由咳的更厉害,“不干咳咳你的事,无你咳咳咳……”  瞧他咳的越发厉害,虞宓急得眼眶发红,扶着他快步往回走。    好容易到了屋里,妈妈丫头们一阵忙乱,虞宓忙要谴人去请大夫,被祝妈妈拦住,“姑娘不必去,这是老毛病了,我这就去煎药。”  将姜元让安置妥当,虞宓自丫头手里拿过帕子亲自为他净脸。  小丫头唬了一跳,忙道:“姑娘,这使不得,让奴婢来罢。”  虞宓没回头,悄声道:“不碍事儿,你自去歇着,我陪陪他。”    屋子里静谧无声,外头的日光从窗扉隙间射.进来,一道道暖暖的光束。  姜元让昏昏沉沉间,睁开眼睛,瞧见床头的人,心头稍安,缓缓开口,“阿久?”  虞宓放下抹额,抬眼望去,笑道:“可是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吃东西?”    姜元让摇摇头,瞧见她手上的东西,虞宓顺势看过来,笑道:“这条抹额可是我两年前给你做的?什么稀罕物件儿,这么爱不释手。线角都开始散了,还舍不得扔。”  他不开口,她继续道:“就是我的手艺好,你开口就是,你是我表弟,我还吝啬不成。”    姜元让心口一窒,被褥里的手,无意识抓紧床单,半晌开口道:“来了这么久,你用饭没有?我喊祝妈妈给你做。”  虞宓压下他肩膀,迫他继续躺着,“别理会我,这么大个人,饿了我自己知晓。先前祝妈妈说,你这病越养越不成,大夫说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倒是如何呢?”    姜元让侧头向里,让人瞧不清楚神色,低着声音道:“我能想什么,不过这么一副累赘身子,害人害己,不若早早去了,兴许……”  话未说完,便听身侧人低低地抽噎声,“你这是何苦,好好将养将养,何愁不好,总说这些话,倒叫舅舅舅妈如何呢?就是我,听着就好受不成?”    他无意让她伤心,现下惹哭了她,自己也不好过,忙转身道:“是我不对,不该说丧气话,累你烦心。”  虞宓时常听他说去了如何如何,早不受用,今儿打定主意叫他改了想头,便道:“烦心事小,你便自己保养些,何苦大家都不好过。”  姜元让幽幽叹气,目光飘忽,“阿久,哪个不死呢,我这身子,早些去了,也免了诸多苦楚。”    虞宓满脸是泪,又气又恼,哭道:“纵是这般,我何苦来哉,时常想你一身病,想着法儿叫你开解,到头来却是你一点不领情。”  姜元让心头难结不是一日两日,又难启于齿,瞧她哭的伤心,心头似火烧。  平了平气,方道:“阿久,世间白苦,谁不经历。容我不孝早早去了,爹娘年轻,尚禁得住丧子之痛,哥哥们将来各有家室,也不必为我过多忧思,我也免受这几十年病痛缠身之苦。”    原他是这般想的,虞宓心头巨惊,不由道:“那我呢?你我耳鬓厮磨,一同长大,早是一家人了,你想的好生周到,竟是人人都有安排,独独忘了我,你不保重自己,我如何呢?”  姜元让愣愣地,直觉一股热气冲上来,直教他脸红红的,耳根滚烫。  原是虞宓一句“耳鬓厮磨”不知教他想到了何处去,心神俱荡,又听她说“你不保重自己,我如何呢?”    再多的烦难不安,有她这一句,也尽够了,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我想差了,你莫哭了,以后再不自弃就是。”  听他保证,虞宓方收住泪意,“可是说好了,莫再作庸人之扰,仔细我告诉舅妈,有你好受。”  “嗯。”  至此,姜元让心事稍缓,身子渐好,倒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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