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云寺可谓在云深不知处,从山脚爬起,至参天大树蟠扎之处。 拾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阶梯而上,穿过一片绵延十里的红枫林,满山红叶,如置身火海。 养在深闺的姑娘们何曾见过这般奇景,个个兴异不定,三三两两穿梭其中,人俏景奇,自成风景。 不一时,来至能容上万人的石砖铺就之处,高大巍峨的山门立在前头。 宽约二十几丈,高莫十来丈,大小分了七八个石拱门,容人通行。 山门后高高低低的建筑红瓦青墙,延绵出去数十里。 山门前人流稀疏,有布衣百姓,有华服贵人,烧香祈福,来来往往。 门前立了十来个和尚,最前头一个慈眉善目,光头上六道戒疤,身披红色袈.裟。 长辈们下了轿子,前去寒暄,虞蓉虞仲煜等随侍其后。 虞蓉偷瞄一眼,悄声道:“不知这法云寺有什么有趣儿的去处?等会儿咱们去瞧瞧。” 虞萱自来怯懦,从不敢逾越规矩,出了门是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的,当即怯怯,“别了罢,这佛门清地,如何有玩乐之处。” 虞宓细瞧殿中金碧辉煌的佛身,笑道:“玩乐之处定是没有,想来景色宜人处必不少,到处看看,也圆满咱们走了这一路。” 虞蓉道:“就你胆小,不敢去就罢了,七丫头咱们去。早先听说这有一棵许愿树,直冲云天,那得多大啊,咱们去瞧。” 知客僧人请了虞府人进备好的客舍休憩,丫头们闲不住,央了老太太要去逛。 二太太恐人多眼杂,委屈了姑娘们,老太太笑道:“她们年少小丫头,耐的住和咱们去听经拜佛?多派些人跟着,你和三太太也去歇歇。” 如此,二太太便着婆子跟着,交代一番,放了姑娘们去。 二老爷及三公子带家仆巡视禅房外头,以免闲人叨扰。 鸟鸣山更幽,寺里后山上,山花烂漫,道道小径交错,树繁草盛。 虞蓉喊了个小沙弥带路,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想是没见过这么多妙龄小姐,拘谨地直念“阿弥陀佛”。 白净的脸上泛红,结巴又语无伦次,“不不不知几位女施主,想去何处,小僧定知知无不言。” 自来了这里,因大家门户规矩重,虞宸一直不肯贸然露出散漫本性。 今儿脱了那鸟笼,和姊妹们玩闹一路,得了意便忘了掩饰。 山中美景如画,小和尚纯真可爱,不免起了逗弄之心,懒懒笑道:“小师傅这样儿,我们是女妖精不成,盯上了你这唐僧肉?” 虞宓讶然笑问,“唐僧肉?莫不是人肉?这是个什么典故?” 虞蓉不虞,“又掉书袋子,哪来那么多典故,怕不是她杜撰罢。” 虞萱和众丫头缓行,并不开口。 来此已近一个月,虞宸早把身边的环境打听的清楚,华夏史上并无大梁此国。 虽也有名人名作流传,却无唐宋乃至后来的千年文化,也就是说,在这里,无论她创作出什么,都是原创! 微微一笑,虞宸眼珠微动,笑容慵懒,清秀的脸似有无边艳色,“唐僧啊,这故事可长了。” “从前,天地形成之际,有一块石头,受日月精华沐浴、万物生灵感念,有一日突然开了灵识……” 虞宸声音缓慢,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听的人不由投入其中。 众人穿梭在花树之间,芬芳四起,清音靡靡,方才害羞的小沙弥,也忍不住仔细聆听。 轻缓好听的女音,飘荡在小路上,一群人沉浸其中,连树木遮挡的另一道小路上有人也不知晓。 脚步声远去,华服锦衣的少年公子们方出声,嘻嘻望着神色淡漠、俊逸出尘、长身玉立的公子。 一个手拿纸扇,装扮富贵雅正的少年笑道:“了不得啊,延礼,你这未婚妻一朝醒来竟是如此有趣儿,这成亲后的日子想必不差了。” 被嬉笑的公子无悲无喜,不为所动,黝黑的眸子微闪,如金玉相触的声音撩人,“有兴趣?自便。” 众公子勾肩搭背地笑,一个齐眉勒着双兽戏珠金抹额的少年笑意风流,“果真舍得,这般有趣的人儿,都撩拨不了你分毫,当真是‘十里红粉好韶光,难得延礼一回顾’啊。” 宋世子之父安王爷系今上同胞兄弟,手握实权又是一字并肩王,其所出儿女自是高其他宗室子弟一等。 兼宋世子自幼克己复礼,出身勋贵,却喜思上进,十三岁时孤身南下。 到遍地书香的江南卢霖书院求学,当时德高望重、倍受赞誉的院长都道:此子天资聪颖,心性坚韧,后起之珠玉,难得难得。 当今圣上也极喜欢这个长脸的侄儿,时常赏赐不断。 世人暗道安王府水涨船高,更上一层楼了,宋世子学成归来,竟不入仕途,闲云野鹤一般,随心所欲。 宋世子性情说是名士风流,却极是洁身自好,在外应酬规矩持重,从不惹风流债。 京中女子倾慕他的不在少数,每每外出,掷果盈车乃是常态,这主角儿却是目不斜视,面不改色。 是以,好玩闹之人随意一句‘十里红粉好韶光,难得延礼一回顾’便众人皆知了。 今日这群公子哥儿是从不二山后头上来的,不然也遇不到虞府女眷。 熟悉之人,互开胡闹的玩笑实乃常事,只是拿大家闺秀说笑终是不妥。 其中一个长相白俊,斯文有礼的公子道:“见尧,阿志,背后品人论足非君子所为。” 惹恼了这位‘谦谦君子’有的磨,先前出言轻佻得景乡侯家世子名唤董良忠、字见尧的忙作求饶状,“得了得了,杨大公子,我口无遮拦,冒犯令表妹,可否饶我这回?” 说话的杨牧杨公子乃是虞府老太太娘家奉恩侯家公子,虞府姑娘算是他表妹。 另一个带抹额的乃是安阳伯家的公子尚志,此刻笑道:“阿牧,我也陪个不是,勿怪勿怪啊。” 杨牧为人老实温润,本是个小事,见他两个慎重道歉,当即不自在了。 三人嘻嘻哈哈一通,继续走,宋轶跟在后头,耳边似回荡着那清泉叮咚的声音,若有所思。 这厢听着故事,一行人到了一处凉亭,丫头们拿出帕子擦拭干净石凳,几个姑娘围桌坐下。 故事讲到孙猴子被如来压到五指山下,便不接着讲了。 急得人抓耳挠腮,虞蓉催促,“之后呢,这就没了,齐天大圣出来没有?他那么厉害,也怕佛祖?” 丫头们也笑道:“好姑娘,快说罢,搁在这儿,咱们今晚怕没的睡了。” “若是把那符咒揭了,那灵猴可能出来?” “定海神针呢?撑在底下,不就爬出来了。” …… 想来不若何时,小姑娘皆思慕英雄,即使那英雄非人类。 虞宸闲闲浅笑,指甲点在石桌上,悠悠道:“说了这一路,都不渴不饿?我可撑不住了,待回去吃饱喝足,咱们再从头掰起,如何?” 丫头们手忙脚乱,忙拿出随身带的吃的喝的,堆了一桌。 虞宓慢腾腾自袖子里摸出一包糕点,忍痛割爱,默默往前一推,瞅虞宸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再也撑不住,虞宸哈哈笑,前俯后仰,惹的众人齐齐发笑。 等笑够了,分了吃食,虞宸忙承诺回去再说,姑娘们只得撇开这茬儿,翻身回寺。 天王殿前有一个水池,清澈见底,水中有一丈高的莲花台,金漆涂身。 清水自莲子口喷涌而出,漫天水花,周围一圈人,指点议论。 虞蓉率先过去,回身招姊妹们,“快来看这有个稀罕物件儿,自己喷水呢?” 虞宸瞧了两眼,对大梁的技术发展高看一眼,想通了其中原理,不感兴趣,无聊闲转。 走到虞宓身边,见她兴趣浓厚,笑道:“可见过这个?这池子下面定有一个水泵装置,给流过的地下水造成水压,往上喷出,就是个花洒了。” 言罢,喃喃道:“这若是在自个儿家里,倒能用淋浴了……” 虞宓瞧她一眼,心中诧异,五姐好了一回,竟是事事通晓了,莫不是老天垂爱,弥补往事? 法会开三场,老太太与其他几位老封君遇着了,打算再听一场,当晚便没下山。 因着厢房有限,姑娘公子们一概回庄子安憩。 来往劳累了一天,众人皆精力不足,用过晚饭,各自回了房。 虞宓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坐在一边,等丫头们收拾床铺。 云桑点了驱蚊香,翻出小钳子剪了烛花,屋子里亮堂了,转身喊小丫头端水进来,对虞宓道:“为着简便,咱们带得物件儿皆是能省则省,前儿日子屋里事多,往常的被褥忘了晒了,床上这还是捡好的拿了,还望姑娘委屈委屈,好在就住这一晚。” 虞宓抹去眼角困顿的泪花,笑道:“不碍事儿,屋里大小的事儿不少,难免不周到有疏忽,不是什么大事儿。” 云桑伺候虞宓卸了钗环,洗了素帕递过去,阿蘩从里间捧出一个海棠花式雕漆黑匣,笑道:“姑娘今儿前脚上山,后脚表少爷就差人送了东西来。本想着姑娘累了,明儿再看也是一样,只那小厮火急火燎的,也不知表少爷何事儿,我不敢怠慢,姑娘好歹瞧一眼。” 云桑放下实木香梳,口气微厉,“成日家怎么说得,姑娘今儿累了一天,回来不见你们半个人影。好些时候不说,眼见要歇了,才来禀告,眼力见就这样,太太跟前你也如此行事?” 云桑虽是个温柔性儿,严厉起来,到比泼辣的云柳更能唬人。 阿繁不过十二三岁,今儿乍然跟这么多人出门,高兴过了头,差事就落了第。 这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轻狂了,又被这一喝,当即红了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虞宓挥挥手,笑道:“罢了,拿过来我瞧瞧。你云桑姐姐说你,是教你呢,园子里人多口杂,没得落人嘴,拿你献媚玩笑。虽不是大事儿,自己也没趣儿,你年纪小,凡事跟姐姐们学着点,将来有你的好处。” 听了这话,想起自己行事不妥之处,阿蘩眼眶更红了,虞宓多说了几句,方让她下去。 打开匣子,全是些小玩意儿,草编得促织、蝴蝶、知了,还有木头刻的小挂坠,把玩之物,个个精巧好看。 姜元让身子骨不好,却是应了那句慧极必伤的话,脑袋瓜儿好使,手也灵巧。 凡经他手的物什,倒比花钱买来的还要好。 虞宓幼时极欢喜同他一处,时常从他哪儿淘些小玩意儿。 后年纪长了,因他身子骨不好,避免他劳神劳力,她再不肯从他手里拿东西。 他却乐此不疲,每每新钻研出什么,总是她先得。 她若不要,他便赌气扔掉,气急攻心,身子越发不好了。 如此一来,虞宓只得哄着他,将他送的东西全盘皆收。 还得好好放着,哪一日他想起来一问,若把他给的弄没了,便要大发脾性。 方得虞宓慢慢哄,才能回转,想起往事,不由莞尔。 云桑抖开被子,朝里面放了个镂空兽纹小暖炉,一面动作一面道:“姑娘忒好性儿,丫头们不教不知道,每每都护着,如何知事儿呢?” 虞宓起身朝床边走,笑道:“我如何护着了,不过看她们年纪小,正是贪玩儿的时候,放宽松些,道理掰碎了讲,总能知晓。” 云桑笑回:“我的好姑娘,难为你有这份闲心,若管家的妈妈们都如此,咱们府里也就成聆听教化得地儿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那一等轻狂人,你礼遇他,反叫他觉得你好性儿,能随意拿捏呢。” 虞宓上床,窝进被子里,笑道:“我就是那面团儿不成,我知晓的,你这叫‘先兵后礼’,刀子嘴豆腐心,教出来的丫头自都是好的。” 云桑又笑,“可见姑娘心思玲珑了,正是这话儿,凡事有它的规矩,非要逆式而为,哪个又能得了好?” 主仆两个闲话一阵儿,虞宓困意来袭,各自歇下,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