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陈佳宇惊喜地叫了起来，但刚出口一个字，便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但这一个字也足以把低着头匆匆赶路的方晰文吓得一个哆嗦。她警惕地盯着身旁突然冒出来的黑影，半天才认出来——　　“陈佳宇？怎么会是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方晰文总是在这么尴尬的时刻。　　自从那次陈佳兴知道了他把方晰文误喊作“方大哥”，此事便成为了取笑他的一个新典故。　　不仅于此，陈佳宇自己也相当地不自在。最基本的，见了面连招呼都不知该怎么打：叫“方秘书”吧，太生分；叫“方晰文”吧，好像又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叫“方大哥”吧，人家明明是女的……　　如此一来，他每每在公司遇见她，便远远地绕开来走，免得纠结该如何打这个招呼。原来在邮件里已经形成的那么信任、亲切的关系，转换到现实生活中，竟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这会儿再次遇见，竟然又是这么一个狼狈的情形之下：莫名其妙被人吓着了，乱跑，还跑失了方向……他不知道哪一样更丢人。　　于是，他说话的声调里都透着窘迫：“我……到这附近来办事，结果走错了方向。好像……迷路了……”　　方晰文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你就是这么走过来办事的吗？”　　刚下班，他身上仍是笔挺的深色西装，脚上是线条简洁的西班牙皮底鞋，无论哪一样，似乎都跟这里有些不搭。　　“嗯，车停在一家医院……”　　“离这儿远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不太远吧。”　　“医院叫什么？”　　“好像……没注意……”　　“说说能记得什么？”方晰文很有耐心地诱导着。　　陈佳宇这才仔细回想着自己停车时的情形：“大门是在建设路右拐进来的一条小路上，当然那条路也不是那么窄……停车场在进门直行左拐再右拐的地方，好像是在一个角落里……”　　不等他说完，方晰文便毫不犹豫地打断道：“我知道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说的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知道是哪一家？”陈佳宇有些不好意思。　　“门诊部大楼是白色一字型八层楼、住院部大楼是银灰色回字型十二层楼，两栋一南一北，中间有带檐步廊衔接，对不对？”　　不怪他以前搞错她的性别啊，见过女生这样说话的没有：跟对着建筑图纸一样！女人方位感不应该是混乱的、含糊的吗？　　实际上，陈佳宇就是开车在里面乱兜了一圈，但方晰文如此一形容，还真是这么一个格局。　　他有点小佩服：“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妈在那儿住院，天天都去的。”方晰文口气平淡，仿佛在说：你瞧，谜底揭穿也就这么简单。　　他追上两步，跟上了方晰文的步伐。　　路灯昏黄，树影幢幢，每隔一段，人行道上便会有一团轻柔朦胧的光晕。路上行人稀少，街道寂静。两人的影子一会儿被远远地拉在身后，一会儿又慢慢地伸向前方。　　这种沉默让陈佳宇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晰文随手朝着他背后一指：“我住这儿。” 　　这样啊！陈佳宇这才留心地打量了一下道路两旁的建筑物。这一片的楼房都看上去似乎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大，方晰文指的那几栋好像是住着人的宿舍楼，而路边这一些，更像是厂房。这些房子都一排一排，密密匝匝的，灰色的水泥墙面直接裸露在外，既没有瓷砖，也没用涂料，显然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时候的建筑标准，加上年久失修，如今看上去已经十分灰旧黯淡。　　“这小区，够破的啊！”他脱口而出，但说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好在方晰文神色自若地接了过去：“老工业区，都是这样！”　　仿佛是为了弥补这新的尴尬，他继续艰难地寻找着话题：“那个……论文的事，还得多谢你！”　　方晰文淡然一笑，既没推辞，也没接受。　　但她这副冷淡的劲头反倒让陈佳宇生出几分熟悉来，邮件之中，方晰文便总是这般清冷淡然，却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给他带来惊喜，他的心情反而开始慢慢放松。　　不知不觉，空气里沁出一种淡淡的甜香，若有若无……　　陈佳宇的神思有些恍惚，呼吸也不自觉地更加用力，似乎想让这股凉凉的香气充盈自己的大脑……　　“你有没有觉得……这香味……”　　方晰文看他一眼：“桂花开了。”　　“桂花不应该是秋天的吗？”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这是四季桂，一年多次开花，心情好的时候，我见过它开了三季呢！”　　方晰文伸手在路边一棵低矮的小树上随意一捋，然后把手里的什么东西递给他。他接住，停下来就着路灯一看：掌心里果真有一丛小小的黄花，花冠太小，几乎让人怀疑它是否担得起的“花”的名头。但凑近鼻子一闻，真的，那股淡淡的香气，的确与空气里那股神秘的气息一脉相承。　　“你觉得它们现在心情好吗？”他随手抚掉小花。　　方晰文知道他是调侃她刚才的那句话，不觉嫣然一笑：“如此满树繁花，香气馥郁，心情应该不错吧！”　　陈佳宇的目光却不觉有些发痴：她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总是低垂的双目突然抬了起来，精光外溢，晶亮有神，淡淡的嘴唇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形状，嘴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那原来也是一张十分有魅力的面孔呢！　　这笑容让陈佳宇的语气更加自然起来：“我一直有点好奇，对经济，你怎么那么懂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像刘昀恒那样的一个人呢！”　　“我哪有什么懂的！大学的时候学的土木工程。经济，全是在万明这几年，边工作边实践才知道了一些。就是因为要给你找资料，逼得我那段时间也在天天看论文。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也学得很辛苦呢。实际上，我们是在同步学习。要不后来怎么说：把你的论文改改，我也差不多读了一个学位。”　　这倒真的出乎陈佳宇的意外。他想不通，如果不是为了拿学位，怎么有人能够读得进去那么生僻晦涩的文章。但有一点他很明白，说是同步学习，可那些资料经过方晰文过滤了一遍、再通过邮件推荐给他，已是浓缩之后的精华。而方晰文直接看过的原始材料，至少应该比给他的多出三四倍吧。　　想到这里，陈佳宇很由衷地说：“那我真该感谢你！”　　方晰文仍是那么淡然一笑。　　好像没走多久，医院的大楼就出现在视线里。果然，这儿正是他停车的地方。　　进了院子，方晰文熟练地带着他在楼道之间穿行着。远远地，他看到了停车场里的银色闪电，锃亮的车身在夜灯的照耀下反射出泠泠的光泽，似乎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到来。　　方晰文却突然停了下来，指了指旁边一扇小门：“我到了。”　　原来，那是住院部的侧门。　　没等陈佳宇把道谢的话说出口，她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客套一般，已转身走掉。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走进住院部大楼，陈佳宇忽然心头一动，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远远跟了上去。　　一走进医院那长长的走廊，里面特有的消毒水气息，让他心神一阵恍惚，沉在心底的那些原来以为早以遗忘的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泛了上来……　　他觉得身上有些发软，只得在走廊的墙壁上靠了一会儿，远远地看着方晰文的背影进了电梯。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整天在病房里泡着，当然不是这家，是睿州市人民医院。　　那时，肿瘤科病房在住院部的四楼，单人病房在走廊最深处。从闹哄哄的门诊部穿过来，越往里走，人越少。一路走到最后，走廊里已经相当安静。倒是进了房间，因为窗外正好有一株树冠庞大的阔叶榕，独木成林，引得无数鸟雀在枝冠间穿进穿出，从大清早开始，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因为是暑假，他不用上学，几乎就住在了里面。白天四处乱逛，晚上在病人旁边的陪护床上将就一晚。睡不着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醒着，戴上耳机打游戏、听音乐、上网。又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呆地看着床上那个消瘦的身影……　　他这才明白，原来，记忆只是一块刚刚刷好水泥地面，外表看上去光滑平整，无意间一脚踩上去，才知道里面依然湿软……　　他盯着电梯，恍惚记得，刚才载着方晰文上去的电梯在三楼停靠过，便也进去，按了一下“3”。　　出了电梯，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长长的走廊，像冰糖葫芦一样，串起了无数间病房。他随意挑了左手边的走廊，慢慢走着，眼睛四处环顾。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那间病房里并排放着好几张病床，方晰文正在靠窗的第二张病床前忙碌着。　　床上有一个外表温和儒雅的老太太，有些消瘦、有些憔悴。虽是靠躺在病床上，花白的短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令人意外的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方晰文，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一边手脚不停地转来转去，一边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一贯清淡的面孔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生机，不仅瘦削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而且双目流动，神采飞扬！　　老人的眼神也始终围着女儿转，满眼笑意，温暖如春。　　这么温馨和煦的场景，让陈佳宇看得有些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