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三月，睿州格外阴冷潮湿，连绵的阴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个月。家家户户都不敢轻易敞开门窗，唯恐外面的潮气涌入，把已经不停“出汗”的墙壁，浸渍得更加发黄生霉。　　对万明实业的人来说，公司里的阴冷之气比家中更甚。因为大老板的脸色简直比外面的天空还要阴沉、还要可怕。如果遇有迫不得已的事情一定需要找陈明潮，大家都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在那间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外逡巡许久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　　这个时候，有些人就开始怀念起何雁怡的好来：当年，无论多么艰险的情况，只要何雁怡出面，总能有办法安抚住陈明潮。即便是她搞不掂的情况，至少还可以从她那儿得个建议：能不能进，该不该找。　　现在倒好，坐在外间办公室的是方晰文，这姑娘办事效率倒是没话说，可她脸上能够透露出来的信息比大老板还少，不想说的话，你要从她那儿掏出来半个字都难。　　好在大家对于方晰文的处境都还算理解：你去个一次就犯难了，人家天天顶着老板的黑脸，那日子不比你更难过！　　即便如此，方晰文仍然不是公司里处境最艰难的，比她更惨的，还有刘昀恒！　　有一次在会议室，几个部门头头都到齐了，就等着陈明潮。一支烟的功夫，大家怎么就聊起来，都点着刘昀恒说笑道：“刘总，你最近该去烧烧香，怎么就这么背！”　　的确，从节后税务检查组进驻万明，刘昀恒就天天如履薄冰，日日小心伺候。但是，这原来的税务专管员不是刚换了吗？新来的这个总是绷着个脸，显然是较着一股劲儿。还没等到刘昀恒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对万明的税务处罚决定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张贴在了税务局的网站上。　　对于年年都被评为“守法纳税大户”的万明实业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失误！不仅公司清白的纳税记录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污点，而且处罚金额之巨，已经到了陈明潮不能忍受的地步！　　陈明潮的这通火还没发完呢，刘昀恒却又不得不带来一个更为意外的坏消息：原本以为已经板上钉钉的万景新区融资方案，竟然在贷款银行的审贷会上被否决了，而该项目马上就面临着地价款的缴交！　　收到这个消息，刘昀恒马上屏退左右：今儿上午什么字也签不了，我得专心给老板骂去了！　　狂飙之中，陈明潮当然心里也明白：这显然不全是刘昀恒的过失，种种祸事，起因仍是当初那张网贴，而在后面推波助澜的，还有那只始终没有抓住的黑手！　　所以，当刘昀恒退出去前小心翼翼地提出：晚上是不是还得请崔行长喝顿大酒？他阴沉着脸，却爽快地同意了。　　就算出了麻烦，总得搞清楚问题在哪儿吧！　　刘昀恒揣摩着他的脸色，硬着头皮建议道：“晚上，您的话能不能说得委婉点，毕竟问题不是出在崔行长这儿。他很清楚，我们原来就签有框架协议，这一次的融资方案也在我们的授信额度之内。问题还是出在总行那边……”　　陈明潮黑着脸：“我知道该怎么说！”　　实际上，在银行那边，信贷员林舟也在跟他的支行行长崔剑雄打着同样的“预防针”：“晚上见到陈总，您可一定要把话说活点，给咱们留点儿余地。山不转水转，万明只要这一棍子没打死，说不哪天就活过来了，我还指望他们过日子呢！”　　崔剑雄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小兄弟：一米八五的个头，像运动员一样高大健壮，此时却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他叹口气：“你以为我想否掉这一笔贷款呀？他们的结算量占了咱们行日常结算量的三分之一，这样的大客户，谁想得罪呀！”　　“万明可是我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大客户，就靠着他们财务部的刘总是我师兄，生拉硬扯才跟人家搭上的关系，这几年业务量越做越大。这次千辛万苦地把万景项目的建设贷款争取到，还打算跟他们再谈谈，结算也多给我们一点儿……现在这倒好，一把就给否了！” 林舟絮絮地抱怨着。　　其实，就算他不说什么，崔剑雄也完全知道：在睿州这地方，产业没个像样的优势产业，好不容易这几年房地产起来了，搭上个万明这样的重点企业，他们行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以往，他们跟万明的业务一直做得很顺利，这一次的融资计划也在原有框架协议范围内，原以为总行审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现在，上面如此决绝地一把否决了贷款，甚至事先连个气也没通，这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但万明不是一般的企业。当年，他们还是一家零敲碎打的小建筑公司时，双方就开始有一些业务往来，真真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睿州最有实力的房地产商，陈明潮的精明与城府人所共识。这样的重点客户，就算这一笔做不成，也不能把人给得罪了呀，没准后面还像林舟说的那样，有机会来个柳暗花明呢！　　正是有了这个心理，当他晚上真正坐到陈明潮面前时，态度远比平时更加谦恭客气。　　事实证明，刘昀恒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上了酒桌，陈明潮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豪爽大气，开朗健谈，对着崔剑雄和林舟频频举杯。　　桌上的气氛，有了酒精的助燃，也迅速升温。不到一个小时，大家便已经喝到耳酣脸热，说话聊天也都少了许多忌惮，变得痛快而直接。　　崔剑雄攀着陈明潮的肩膀，掏心掏肺道：“陈总啊，这一次我们也是被总行从背后捅了一刀！妈的，睿州的房地产，万明不能做，还能做什么！房地产不能做，睿州又能做什么！他们都坐在办公室里拿着个橡皮图章说事，我们这一线基层支行跑断腿，有没有人管！明明是战略核心客户，说否就否，事先也不通个气，连个讨价还价、死缠烂打的机会都不给！还把我们当不当人哪！”　　陈明潮当即举起酒杯，咣当一声跟他碰了便一口喝掉，意思是：就冲你这话我也得喝。　　刘昀恒问：“这一次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房地产贷款真的要收紧吗？”　　崔剑雄摇着头道：“收？这都说了多少年了，哪一次不是越收越放？怎么可能收啊？建设贷款加上按揭贷款，怕是占到信贷规模的一半左右了。就算是非房地产的贷款，抵押物还多半是房子。整个银行手里的资产，这么多都跟房地产相关，要收紧？哪那么容易！”　　“那这意思是不收紧？”　　崔剑雄还是摇着头：“不收也不行！今年开年，我们行就有一个新的指导意见：鉴于目前房地产市场整体涨幅过大，一线城市的房价已经完全跟居民工资收入脱节，三、四线城市库存太大，价格随时有掉头调整的可能性。因此，总行认为，房地产市场的风险正在慢慢积累。落实到贷款政策上，要严格控制房地产贷款的增量，尤其是建设贷款。”　　林舟忍不住插嘴：“如果万景的项目贷款都做不了，那睿州的房地产项目岂不是相当于停贷了？” 　　崔剑雄还是摇头：“不仅睿州，全国各大主要城市，一旦对房地产停贷，不仅许多银行业务要停摆，而且还有可以引发巨大的金融风险。所以，最后争议的结果，就是区别对待。比如说，一些前期融资项目，很可能首当其冲。有些地价涨幅较大的一线城市，可能会率先收紧此类项目。”　　刘昀恒说：“万明这次就是撞上了这个政策调控的风口吗？”　　崔剑雄的头摇得几乎要掉下来一般：“这一次，归根结底还是跟你们那个税务处罚坏了事！春节的时候，网上怎么翻出一段关于你们公司的□□，外面还有不少传言……当然了，为这事儿刘总没少做过解释，所以我们还是坚持把万景项目报了上去。可总行不知怎么也听到一些风声，当时就有些犹豫，建议我们先观察一下，等事情更明朗一点再说。没想到，一拖两拖，竟拖出个税务处罚结果来！这下犯了总行的忌讳：有涉税事件未解决。也没跟我们商量，咔嚓就给毙了！”　　听到行长提起网贴，林舟不由得心中一紧：那个名单无疑他也有份，只是当时看到的照片，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名字竟然变成了“周林”！想来，只可能是师兄行事谨慎，为了掩护他，故意把他的名字倒了过来，却正好让他躲过一劫！但这也只能是掩一时的耳目，如果行里真的较起真来，他也躲不过去……　　刘昀恒听到这里沮丧道：“这么说，只要有了涉税问题，贷款就是没戏了？”　　崔剑雄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办法还是有的——”　　一听这话，桌上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都盯住了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　　“站在总行的角度来考虑这笔贷款，无非是两个方面：一、万明实业眼下有一些问题；二、万景新区的项目优势毋庸置疑。所以，解决的方案也无非是两条：要么，你们赶紧搞掂税务局，把那个处罚结果拿掉……”　　刘昀恒赶紧看了一眼对面的陈明潮。 　　陈明潮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税的问题……应该不大！”　　他的本意，是不欲在这样的场合把话说得太满，以免传了出去，万一到了税务局的耳朵里，听起来似乎是他陈明潮完全没把税务局放在眼里。但是，他的迟疑，在现场的人看来，却成了底气不足的表现。　　崔剑雄又竖起另一根指头：“第二条路，你们换个主体来融资！”　　陈明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一条新思路……您觉得可行吗？”　　“可以谈！”　　林舟呆呆地看着他们行长，琢磨着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酒精有些上头，懵懂之中脑子有些转不动。　　从酒楼出来，目送着陈明潮和刘昀恒坐的豪华轿车离开，林舟也跟着崔剑雄找了代驾，上了他的私家车。　　一路上，林舟仍然唉声叹气：“唉，万景这么好的项目，丢了让给别人，我真是不甘心！”　　崔剑雄酒气上头，说起话来更多了几分豪迈：“放心！这一次的地价融资虽然做不成，但是万明这个客户倒不一定会被人撬掉……”　　看到对方张嘴打算反驳的样子，崔剑雄一摆手道：“据我所知，这次万明被税务局查，背景很是深厚，这事儿还没完！”　　“真的？” 　　“春节网上曝光的那个贴子，再加上税务局查账……这两件事凑一起，让人浮想联翩啊！”　　“您觉得会是什么事？”林舟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这后面影影绰绰地不知道还什么事，才越需要我们谨慎——最近，我从几个银行的行长那里都听到了类似的说法——对万明的贷款得小心一点，至少，得等形势更明朗一点……”　　“这样啊？”　　“所以，你放心，这个款我们不敢贷，其他的银行估计暂时也不敢接！从我崔剑雄嘴里吐出来的肉，谁敢随便拣起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