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昏时分。 浓烈的晚霞透过纸糊的窗户浅浅的照了进来,氤氲出一室微红的霞光。 房间的四周都点了烛灯,也燃了香。袅袅娜娜的烟自香炉中升起,然后慢慢消散。 凤鸣笙躺在中间的雕花大椅上,身上的狐裘盖了一半,半眯了眼睛打量着手里的那支梧桐木簪。 浣雪在她身前半蹲着,双手小心的托住她□□的左小腿和足尖。 她的护卫随影正半跪在地上给她换药。 层层叠叠的纱布拆下来后,露出那已经结了暗红色疤痕的伤口。 凤鸣笙的小腿处皮肤极为白皙细腻,那长条的疤痕蜈蚣一样攀爬在上面,扎眼而又难看。随影把早已捣好的黑褐色的药小心敷在伤口上,时而用手在那伤口上按压。 随影说,敷药的时候,控制力度按压伤口,一来可以探查伤口愈合的程度,一来也可以让药性尽快进入皮肤,伤口可以好的更快,也更不容易留下疤痕。 可话虽如此,到了换药时分,看着随影往那伤口上按压,浣雪就心疼的要命,一边抽气一边喊:“疼、疼,你轻点、轻点……” 随影按压伤口的手使不下去力,只有些无措的看了一眼浣雪,想抬眼看凤鸣笙却又不敢,只轻轻的把药放在伤口上。 “浣雪,别喊了,我不疼。”凤鸣笙有些无奈的开口,“随影,继续吧。” 随影胆子小,但是听话。 凤鸣笙的话音刚落下,他就继续朝那伤口按了下去。 只是,不知他按到了哪里,凤鸣笙疼的当即就想把刚才说的那句话给吞回去,纵然咬紧了嘴唇,也还是漏出了一声极轻的□□。 “不是说了让你轻点么?”浣雪脸都白了,抽着气说,“这得多疼呀,还不轻点?” 随影原本准备继续按的手僵在了那儿,动都不敢动,好一会才低了头请罪道:“请小姐恕罪。” 凤鸣笙缓了一缓,才忍着痛道:“浣雪,你先出去吧。” 不知为何,今日换药时似乎格外的疼。再让浣雪这么一惊一乍的折腾下去,也不知这药得换到什么时候了。 “可是……”浣雪还想再分辨,抬头看向凤鸣笙,见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也只得从旁边扯了个软垫,小心的把凤鸣笙的脚放上去靠着,然后委委屈屈的出门去了,临走时还瞪了随影一眼,警告他手上得小心点。 长痛不如短痛,凤鸣笙随口吩咐:“快一点。” “是。”随影原本还僵在那儿,听了吩咐总算是回过神来,边伸手按上她的伤口边道:“小姐,请忍着点。” 伤口上的疼一阵一阵,凤鸣笙咬了嘴唇,尽力让自己忽略那疼痛,只将心神集中到眼前的梧桐木簪上。 这木簪真的极是普通,雕花虽然精致,工艺却算不得顶好。但凡稍好些的首饰店里,这样的木簪摆上去,都还显得寒酸。 可是,这是何怀安最心爱之物。 纵然那木簪上的木兰缺了一角,他也并未在意,甚至没有拿去修补,而自他及冠之后戴上这木簪起,这缺了一角的梧桐木簪就几乎从未再取下来过。 凤鸣笙曾经想过,这梧桐木簪是何怀安的母亲之物,所以才会被他这般珍惜。可是,自他为庆戎顶罪之后,他的母亲就被匈奴王赐死。他在顶罪之前不可能想不到他母亲的处境,可他还是去做了。 可如果不是他的母亲,这梧桐木簪又是从何而来,才能让他那般珍之重之呢? 或许,知晓了这木簪的来历,她就能找出那个凉薄却又隐忍而城府极深的匈奴三王子的弱点。 “小姐,好了。” 把最后一圈纱布缠好,随影半跪着微微后退了两步,却没有起身,仍旧低着头道,“小姐,您这两天勉强下地走路,骨头有些错位。属下刚刚把错位的骨头掰正过去了,小姐才会那么疼。” 凤鸣笙眼睛不离那木簪,只应了一声当做知道:“嗯。” 随影想了一想,才低声劝慰道:“小姐,您这两天还是先别下地,先歇着养养伤。” “嗯?”凤鸣笙收起那木簪,略垂了眸,尾音微微扬起。 随影不说话了,只垂着头半跪在那儿。 “我知道了。”凤鸣笙有些奇怪,自己有那么凶吗?她自认自己一向是和颜悦色的,对下人仆从也不苛待,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过。可伺候她的那些人,却个个都对她怕得很。就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浣雪和听雨,也只浣雪敢和她说两句闲话,却也从不敢在她面前多说。 “等明日爹娘离开冀州前往长安之后,我就在房里歇几天,好好养伤。” 她说的和颜悦色,随影却也不敢接话,仍旧沉默的半跪在那儿。 想起曾经的那些浴血,想起那些为了护着她而再无声息的身影,而她甚至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而想起这些,凤鸣笙难得多说了两句,空茫却又怅惘:“有这么怕我吗?” 随影一僵,随即迅速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以头触地,用力道:“属下不敢,请小姐恕罪。” “行了,起来吧。” 凤鸣笙有些无奈的开口,“有机会多向章平学习。” 随影听话的起了身,听了后面这句却是一脸怔愣,章平虽是他们的队长,可没一样擅长的。他在队里虽说最擅长医术,可章平莫说在医术上比不上他,就连武功和追踪的功夫也比不上他。小姐说要让他去向章平学习,是要他学习什么呢? 可这话他又不敢去问小姐,只敢点头应道:“是,小姐。” 凤鸣笙不再说话,眯了眼睛继续想那木簪的事。 她刚刚在那簪子缺了一角的雕花上面,发现了暗红色的血迹,只有一点点,像是手指刺破的痕迹。那簪子的梧桐木陈旧的很,看起来怎么也像是有十几年的模样。可看那断口和血迹的颜色,却像是只有两三年的模样。 何怀安年纪不大,今年应该是只十四岁。听说他母亲是长安人,而长安城内鲜花漫山遍野,最常见的就是木兰。尤其肃王府内,种着各种各样的木兰花。而当年,何怀安为庆戎顶罪的时候,给出来的缘由,就是为母报仇。 他的母亲,那个嫁给了匈奴王甚至为匈奴王诞下了子嗣的女子,自长安跋山涉水前往山高水远举目无亲的匈奴的女子,从她的丈夫和儿子身上攫取情报效忠燕朝的女子,与肃王会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他的母亲,与燕朝赵氏皇族,会是什么关系? 而那个断口…… “小姐,表少爷过来了。” 凤鸣笙的思绪被浣雪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她好一会才回神,抬眼看向浣雪。 “表少爷说,是国公爷让他过来请小姐一起去用饭的,现在就在外面的廊下等着。” 浣雪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待看到凤鸣笙仍然裸露着的左腿和足尖以及一旁跟个木头似得杵在旁边低垂着头当隐形人的随影,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给小姐换完药了怎么不喊我进来?不喊我也就算了,怎么不给小姐弄好衣裳,穿上鞋袜?外头这么冷,你想让小姐冻着吗?” 随影被她骂懵了,好一会才讷讷的道:“小姐没说让我走。而且……”他支支吾吾红着脸开口,“男、男女授授、受不亲,属、属下不、不敢冒、冒犯小姐。” “你、你……”浣雪气的话都要说不出来,赶紧蹲下身替凤鸣笙把腿上的下裳给拉下来,又替她穿上鞋袜,“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还不快出……” “浣雪。” 小姐发了话,浣雪将剩下的那个字吞进了喉咙。 凤鸣笙站起身,脚下还有些刺痛的感觉,走路有些勉强,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站直身体,任浣雪替她打理身上的衣饰物,同时看向随影:“章平曾经问过我,为什么选他。随影,你呢?你想过吗?为什么选你?” 随影当然想过。 只是,小姐没有选他,只选中了章平。 他想的是,小姐为什么不选他?可他想不出答案,也不敢去问。 “你以命相托,我以命相护。” 凤鸣笙缓缓开口,声音慢慢冷淡了下来,“你是我选中的人,就得要配的上我的信任。” 随影不明白她的意思,偷偷抬了眼睛去看她的神情,刚刚触到她的视线就立刻垂下了眼。 凤鸣笙将他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却没再说话,而是踏步走了出去。 “表少爷离开这院落之后,你再出去。” 浣雪虽还对他气的不行,却仍是皱着眉吩咐了他这么一句后,方才急急跟了凤鸣笙出去。 立在廊下的少年仍旧身着青衣,素雅却又精致,黑色的长发用同色的玉冠束起。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了身,声音清冽如冰雪:“表妹。” 他的唇色有些浅,脸上还带着病后的苍白,黑沉沉的眼睛里凛冽如刀。 凤鸣笙缓缓走至他身前,笑靥如花,温暖如春:“表哥。” 微风拂过,吹散她身上满室的清香。 简词忽然踏前了一步,凑近了看她。 他离得太近,凤鸣笙的眼前骤然投下一片阴影,只看得清他黑沉沉的那双眼睛。 不过一个瞬间,简词已经重新退了回去。 “表哥。” 凤鸣笙言笑晏晏的开口,“爹爹叫你过来的吗?” 简词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冷冷的开口:“你受伤了。” 心中有讶异的情绪一闪而过,凤鸣笙面上却没表现半分,只当做没听到,继续说:“爹爹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你受伤了。” 简词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直直的看着她,冷冷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