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唐秋水,他的身体在我怀中慢慢变得冰冷。他笑得很安详,平日里带着些许冷冽和傲然的眉头也柔和了,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笑容,放下一切释然的笑容。 唐秋水逝去后理应葬在蜀地,葬在唐门,牌位入唐家祠堂。然而,我并不想送他回蜀地,也许他回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再也见不到师父一样。我固执地觉得,把唐秋水留在虎跑,他就永远都活着,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没有回来而已,他仍然陪伴在我的身边,如同我刚到临安城时那样。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虎跑泉边上的宅子,院子里栽满了竹子,虎跑泉水潺潺地流进院落中的水池里,池子里栽满了荷花,如今已经枯萎了不少。回廊蜿蜒曲折,洞门此时正能借到月光。 后院栽种了几株桂花树,我记得我曾经对唐秋水说过我喜欢喝虎跑水酿的桂花酒。 我找了把铲子,在桂花树旁掘了个坑,轻轻将唐秋水放了进去。 他似乎从未告诉我自己喜欢什么,到头来我竟不知道放些什么才能让他在那边过得开心一点。这一切来得如此仓促,没有棺椁,没有石碑,只有一抔黄土。他赤条条地来,两手空空地去。 我用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摸了摸他的胸膛,企图寻找他还活着的希望。在他的前胸,我摸到了什么东西,那触感不同于人的肌肤。手进他的衣襟,那似乎是信件,有四封,封口被封得很紧。 我取了出来,借着月光,我看见那是我寄给荆门的信,有一个月前的,有两个月前的,有三个月前的。唐秋水并没有将这些信件送出去,也难怪我从未收到过回信。 我将信平平整整地放了回去,我能怪一个已经入土的人些什么,况且是我亏欠他更多一些吧。 将土扬起来之前,我摸了摸他的脸。额头、眉毛、紧闭的双眼、鼻梁、脸颊还有微笑的嘴唇。 葬了唐秋水,我顿觉胸口有些难受,与那次为陈郢挡了暗器时的感受如出一辙。我心想也许是太累了,便靠在桂花树上,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土堆。难过得想哭,费劲心思却掉不下一颗泪,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想着,先睡一觉,明天清晨去买块石碑,亲手给唐秋水刻了。 胸痛并未减少,反而愈演愈烈。我的头脑异常混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打开了,思绪纷纷失控地涌入。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丢失了记忆,似曾相识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显现在眼前,让人辨不出真假。前几天晚上做的梦也许是真实的,都说做过的梦当天早晨就会忘记,为何过去了这么多日,它依然清晰,此刻在头脑中被放大了数十倍。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我想现在就回荆门,一刻也不能等。 从临安到楚地,先骑马到嘉定,然后转水路沿长江一路而上,再骑马上荆山。秦杜若花了整整三日,用的都是驿站最快的马,才从楚地将将赶到临安。我这一路,恐怕还要多花几日,最快也要一周的光景。临安城城门此时都关了,让我如何出得去。 颓然地坐下,我看着天色。月光清明入水,洒下乳白色的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浴血,伤口还未处理。也许是胸痛盖过了肩上伤口的疼痛,才让我如此迟钝。点了几个止血的穴位,撕下衣袍下摆,我简单地包扎完毕,期待着天早些亮起来。 唐秋水那几封信并未送出去,他与陈郢的私人恩怨,石决明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对陈郢关心至极,超越了属下对上司的敬重,又不是恋人之间的亲密。陈郢对我一开始似乎也超过了对一般弟子的关心,他惜字如金,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 这一切难道都与我有关? 陈郢说他识得我师父,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父在哪里,还把我招进了明月天心楼。 师父,我仔细地想了又想。我只记得师父,却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呵,这怎么可能,一个做弟子的连这些都不知道,即便是深仇大恨也不会让一个人忘记他的师父,恩师如父,就像你无法忘记自己的父亲那般。 我的确是被骗了,被唐秋水骗了,被石决明骗了,被陈郢骗了。他们三个人清楚得很,只有我一个人被耍的团团转。 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想着想着,胸口更加疼痛,我闭上眼睛,终于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刚刚发白,我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我的确是失忆了,只不过那时我自己选择的,唐秋水死前喂我吃下的是解药,能让我回忆起往事的解药。唐秋水、石决明和陈郢他们都与我是旧识,他们是结义兄弟,如同刘关张一般的关系。 至于陈郢,他就是那个我朝思暮想求而不得死而复生的师父。也难怪,以他的性子怎会改换了名字在江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荆门中人,从来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确切地来说,我不能称他为师父,也不能回荆门。因为当年我被他亲手挑断筋脉,废去浑身武功,逐出师门。 荆门早就被灭了,被人一把火烧了,我站在山下看着熊熊烈火将自己的师门吞噬得片甲不留。 我也终于清楚了为何唐秋水要灭了那么多门派,除去回春堂和明月天心楼有竞争关系之外,藏剑山庄庄主对陈郢有知遇之恩,他现在手中的青鸾剑就是他所赠;江南霹雳堂与荆门一向交好,陈郢正是因为治好了雷老堂主的旧疾,他医术才名动江湖;至于唐门,与陈郢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邢回春让我刺杀陈郢是唐秋水指使的,当初陈郢并不知道我失忆的事情,看着我来报仇,定不会有所反击。指使邢回春雇我杀人,灭回春堂满门然后让邢回春小儿子满大街砍我也是唐秋水做的,不然如何栽赃石决明让整个江湖与明月天心楼反目。但是唐秋水没有料到陈郢能拉下脸找我给石决明作证。那几日我并没有找唐秋水,而且只有最后一天在怡红山庄,他以为陈郢把我藏起来了才会大闹明月天心楼。去往金陵的路上是唐秋水设好的埋伏,趁着陈郢身体不适把一车子人全都报销。只是他没有料到,我为陈郢挡下了暗器。算一算时间,刚好一个月之前,他们也许就是在那个晚上,约定了什么。 最后他还是成功了,陈郢看着我用剑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身体,没有反抗。唐秋水让我恢复了记忆,于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破镜重圆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我始终不忍心让陈郢死去。 我翻身上马,晨曦初露之时便赶到了临安城门。城门大开,一骑红尘赶往嘉定。 码头客船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不容易挤上了客船,我快步走到了船头,只有那里人能少上那么一些。恍恍惚惚地看着河岸在身后倒退,我裹紧了衣服,竟然觉得风有些冰冷。就着冷风我吞了几块点心,灌了两口水。除了睡觉回房之外,其余时间我便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变换的景色。繁华秀丽的江南,青砖灰瓦的泸州,青山如黛江水奔涌的三峡。我不想思索些什么,总觉得那些回忆要留到荆门慢慢品尝,方知滋味。 下船改陆路,我骑着马慢悠悠的。周身的景致还是如三年前一般,陈郢过年时带我挑衣服的铺子,那里还挂着大红的嫁衣。刺目的红色,对我来说似乎是中嘲讽。他行医时租借的医馆,如今还有人支撑着,前来寻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街角的客栈飘扬着旗帜,当年我就是在这家客栈门口,接过石决明手中陈郢的骨灰。 为何接过他骨灰时,我没有想着打开看一眼人是不是真的没了,大概是没有勇气吧。 荆山泛着浅淡的绿色,树木虽被烧光了,但野草顽强地活了下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踩着碎石,我一步一步登上了山。 我记得,我笄礼那日,陈郢在荆门的桂花树下埋了十坛女儿红,说是留给我出嫁时喝的。我三年没有上山看他,不如把酒挖出来,带过去和他一起喝。 陈郢的骨灰被我埋在山后竹林,没有和师门里的祖祖辈辈葬在一起。山后有一片竹林,陈郢时常在那里练剑,在那里教我习武。竹子也是顽强的物种,果然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有一番风骨在其中。三年光景,竹林又是郁郁葱葱,茂密如初。 我拨开斑驳的竹叶,来到了他的墓前,三年前我亲手将他埋在这里。石碑上落了一层灰,我用手轻轻拭去,那上面写着“家师五郎君之墓”,没有落款。陈郢在荆门第三代弟子中排名第五,故而江湖上人称妙手神医五郎君。这名号用的久了,极少人知道他的本名唤作什么。当初他从雪地里救下我的时候,告诉我他叫陈郢,而不是五郎君。 如今我应当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他,属下、弟子还是恋人。 石决明讲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荒唐,我当真糊涂。 我打开一坛子酒,将女儿红倒在他的墓前,躬身拜了三拜。仰脖子灌了一口酒,我扬起笑容:“师父,阿瑾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