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上葱绿一片,林木茂密,流水淙淙,山明水秀。临安还藏着如此清幽之地,这令我颇为惊讶。瀑布高悬,飞流直下腾起阵阵水雾;杉树竟扎根在水中,枝繁叶茂,翠色逼人;松树苍劲,直插云霄,恍若来到了仙人居所。 明月天心楼的药田在东天目山的山顶上,傍依着一汪泉水。宋徵和庄子况提前来了一日早已上上下下打点完毕,只等着我们议事。药田田主名曰赵哲,头戴纶巾,手摇折扇,是个儒雅之人。不知是不是如今的药商都是这般打扮,回春堂的邢回春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那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坐在饭桌上,我舀起一勺粥发现里面放了何首乌,夹起一块像萝卜一样的菜,发现这是削了皮的人参,喝一口茶发现里面加了黄芪。赵哲是和邢回春串通好了的么,他们怎么都喜欢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招待人。如此大补的食材,吃过之后定要满嘴长泡,鼻子冒血,食火淤积在心。陈郢虽然说身体差点,但也不能这样补吧。 果不其然,石决明吃了一盘人参馅饺子之后捂着鼻子满处找手帕。陈郢则是支着额头闲散地喝着花雕酒,我幸灾乐祸地看着石决明,让我赶了一路车他终于有报应了。 用过午膳,陈郢和赵哲两个人还在客套着,我拿着庄子况前两天送来的文书,打算看看药田里的药材是不是齐全,都生得如何。 唐秋水总是说我的医术草包,跟着师父这个天下第一名医学了半天连他医术的皮毛都没有学会。曾经对于他的评价我深信不疑,直到某天我仗义相助了一个快生孩子的孕妇。医馆里的郎中拿着针胡扎一气,药方子更是驴唇不对马嘴,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没想到我的三脚猫医术不仅将产妇救活了,还接生了一个胖小子。天下比我草包的人多了去,经过陈郢的人体实验再次证明了我的理论。辨识草药这种事情,在我号脉扎针之前就已经学过。在我看来,这比记药方子容易多了,师父收藏的那些快发霉的书册里到处都是草药的图画,看画总比记字有意思。刚学医术的时候,我常随师父上山采药,那时候腿上的伤还没好利落,走累了师父就把我放在药篓里,背在身上。 这些大概都不会再发生了吧。 药田远远看就像菜地,药材一畦一畦地长在地里。地黄毛茸茸的花早已落下,留下仍然绿油油的叶子在地里舒展着。有药农正在地里挑选地黄成熟健壮的根茎,用手折成一节一节的,准备来年种植。田的尽头种植的是川穹,叶子密密匝匝地叠在一起,点缀着白色的点状小花,风吹过飒飒地响。 庄子况说今年的川穹根茎腐烂得厉害,半数药材都泛黄脱落了,天目山上川穹和地黄种植最为广泛,如此下来明月天心楼的收益又要减少了。 “药农忘记把腐烂的植株拔掉集中烧毁,现在只能是这般样子,有多少收多少。”陈郢朗朗地开口,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我身后。 我揪起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又苦又涩,连忙吐了出来。陈郢抱着胳膊,嘴角挑起一抹笑容,静静地看着我。 我望着他那般清朗俊逸,笑容温和的样子,不由得出神起来,如今我再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一震衣袖,率先转身:“走吧,赵哲还在等我们。” 赵哲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比起邢回春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的思维敏捷缜密,客套的话语在他嘴里变得十分怪异,让人听得难受。在谈到药田里川穹和地黄坏了一半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怪天怪地,就差赖在明月天心楼身上。听着听着,我觉得甚是无趣,石决明眯起眼睛,似是快要睡着了。庄子况和宋徵两个人和陈郢配合着一唱一和,赵哲三句不离“天目山实在是无能为力”。 等他们敲定完今年药材的价钱,明月天心楼要进多少药材的时候,我已经无聊得在脑子里数了不知多少遍羊了。不知为何,我今日异常地困倦。平日里此类文书也看了不少,庄子况和宋徵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叨叨这些,但今日我的脑子似乎不太够用,连一半都没有听明白。我打瞌睡的样子惊到了石决明,他用脚狠狠踩了我一下。 我连晚膳都没有用,以头痛为借口溜回了卧房,倒在床上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起来时已经满天星斗,月光洒了一床。 我估摸着陈郢此时应当还没有入睡,打算找他问问今天他和赵哲到底谈了些什么,顺便为今日这般迷迷糊糊的样子告个罪,着实丢了明月天心楼的面子。 我提着灯笼来到他所居的院子,屋子里黑着灯,他大概出去了。旁边石决明所居之处也是黑着灯,难道他们出去了,这山林里有什么能去的地方? 我揣着一肚子的问题,溜溜达达往回走,竟然撞上了朱雀堂的弟子。那弟子向我抱拳,我开口问道:“楼主去哪儿了?” 那弟子随口答道:“楼主下山去赴约了。” 我点头:“我怎么不记得他和谁有约。” 那弟子颇为惊讶:“堂主不知吗,唐门三少爷一个月前就约了楼主。” 唐门,那个栽赃石决明,在我赶往金陵路上设下埋伏,最终差点要了陈郢命的门派。陈郢此去只身一人,身上的旧疾还没有痊愈,只怕会是有去无回。不对,一个月之前就定好的事情,证明陈郢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唐门做的,那为何他不告诉我。陈郢今日为何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药田里,我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在和赵哲客套吗。今日为何我会莫名其妙地犯困,而且竟然睡了如此之久。 我觉得陈郢和石决明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件事兴许与我有关。 “他们约在哪里?” “临安城,虎跑泉。” “备马,我要进城。”我隐隐觉得,要出事了。 骑在马上,我的脑子终于被一阵冷风吹醒,我无论骑得多快,骑到临安城时城门应当是紧闭了。陈郢同唐门有旧时恩怨,为何地点要选在虎跑泉。唐秋水在虎跑泉边上为我买了间宅子。唐秋水姓唐,家在蜀中,蜀中唐门……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明白了,是唐秋水约的陈郢。石决明曾经告诉我那日唐秋水大闹明月天心楼,唐秋水说买宅子的钱是杀人换来的,那天之后就传来藏剑山庄灭门的案子。 我真是可笑,凶手就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我还在拉着石决明查案子。陈郢、石决明、明月天心楼上上下下估计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将这些细节连在一起,为什么从未怀疑过唐秋水的身份。 唐秋水和陈郢到底有什么私人恩怨,唐秋水为何要杀那么多的人,难道我是他们博弈的一颗棋子吗? 我疯了似地骑着马,脑子里混乱不堪,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人生中,我从未感觉如此急切。 我怕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只能捧着陈郢的身子,与唐秋水恩断义绝,我害怕他们说出真相。 早知如此,不如安心待在天目山上。 来到临安城下的时候,城门刚好开着一道缝隙,我双腿一紧冲了进去,只听得重重一声,城门在我身后合上。我突然觉得,城门似乎把我关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并不属于我的世界。所有的平静都被这一声闷响打破,就像是暴雨前的惊雷,积蓄了所有的力量,那个响声之后,迎接人们的便是泼洒而下的雨水,打断了雨前短暂的宁静平和。 临安城还是如往昔那般繁华,只是西湖畔的荷花有些凋零,极盛过后留下落寞。我牵着马,放慢了脚步。有些东西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触碰,偏偏又觉得很远,只得驻足不前。 我听到了灵隐寺的钟声,闻到了十里桂花飘散出来的清香,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个宝蓝色的身影用剑指着背对我的黑衣人,我看见他将剑一寸一寸地送进黑衣人的身体里,黑衣人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无比萧索。 唐秋水,笑起来有点狡黠的唐秋水,蓝色的眼睛里熠熠生辉的唐秋水,秋风里落拓不羁的唐秋水,为我买下宅子的唐秋水,和我一起在怡红山庄快意江湖的唐秋水。 我知道这一剑很准,正中胸口,正中那个不停跳动的地方。 在秋风里,我竟然笑了。我拔出身后的凤鸣,紧紧地握在手里,笑着走向陈郢,就如同他中秋牵起我的时候露出的灿烂笑容。 我把剑一寸一寸地送进他的肩甲,一旁的石决明已经来不及阻拦。 他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仿佛知道这一切注定会来临。 我拔出剑,擦干剑上的鲜血,接着挥手刺进了自己的肩上。 “陈郢,这是我还给你的,我们两不相欠了。” 丢下剑,我俯身抱住了唐秋水,他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的我用手堵住他的胸口,粘湿的液体汩汩地流出来,在夜色中开出妖艳的画。他伸手,往我的嘴里塞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阿瑾,对不起。”留下这句话,他的手垂了下去,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