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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山火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它们叫嚣着、舞动着,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疯狂地随风流浪。它们饥饿了太久,却要慢慢舔舐着土地,要一寸一寸地把那里烧光才满意。古老的建筑在热浪中摇摆着,噼啪作响,黑夜被映出了一片猩红色。山上升腾起烟雾,只能看见那里火光冲天。    唐秋水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对我说:“火烧了三天,人早就死光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师祖在床上挣扎的样子,他瞪大了一双眼睛,火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却无力叫喊,五官扭曲成一团。慈祥的师公和师祖母被火焰围在圈内,他们仍淡定地指挥让弟子们先走。几个师伯躺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叫声,弟子们乱作一团,却依然徒劳。    我没有上山,就连上山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残废的我像面条一样瘫在唐秋水的怀里。山火明明是炽热的,我却如同掉进冰窖,浑身说不出的冷。我想哭,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从床上惊醒,没有山火,没有唐秋水,我的身体仍是完好无损,只是窗外下雨了。    雨水敲打着窗棂,在夜色里密密匝匝地斜织着,送来泥土清爽的气味和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湿润。我抱着腿靠在床架子上,回忆起刚刚那个梦,愈发觉得寒凉诡异。    荆门没了,就像藏剑山庄那般,弟子和长辈们都被活活烧死了,我站在山下冷静地目睹着这一切。    为何我寄往荆门的信全都没有回复,为何那信差说荆门是荒山野岭,为何唐秋水每次都殷勤地帮我寄信,为何我三年都没有回过荆门,为何师父不来主动找我。    我推开房门,木讷地走出去。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真是入秋了。我在水远山遥里念念不忘的荆门,也许早就不在了。呵,怎么可能,都说梦是反梦,我三年没有回去过,怎能凭一个梦境就怀疑那里是否存在。    我的眼睛变得模糊,衣服大概是黏在身上了,青石板似乎泥泞了许多,雨水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在我的发梢和脚下汇成潺潺溪流。    我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累,便推开了眼前那扇门。  房里的烛光亮了,帘幕后的那个人披着青色的外衣,头发散乱着,提着一盏灯向我缓缓走来。我跑过去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他一手提着灯,一手从背后揽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冒冒失失。”    我鼻子酸了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陈郢我做噩梦了,我梦见荆门没了,弟子们都被烧死了。”    他身子抖了抖,手中的灯掉了下去,灯里的烛光晃了晃。他没有伸手捡那盏灯,而是把手移至我的后脑,轻轻抚摸着我黏在脑袋上的头发,喃喃地说:“阿瑾,没事的,只是梦而已,没事的。”    他的心脏跳得沉稳有力,臂膀坚实,衣襟里透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令人心神安定。就这样相拥了一会儿,他忽然把我推开,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把我抱到床上,找来了干净的中衣和毛巾。    “我去冲姜汤,你先把衣服换好。”他别过脸咳了咳,双颊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晕,一头青丝披散,身着荼白中衣,眼角眉梢间罕见地露出些妩媚。    我在床上换好衣服,中衣袖子长了一大截。我嗅了嗅衣服,没错是他的味道,我穿着他的衣服。  我拿着毛巾胡乱地擦着脑袋,陈郢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走过来。他接过我手中的毛巾,翻出梳子帮我捋顺缠在一团的头发,然后轻柔地用毛巾擦拭着。我捧着碗咕咚咕咚地喝着姜汤,时不时被姜味呛得打嗝。我的脑袋被揉的痒痒的,很舒服。    这个场景仿佛出现过,那样子像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    头发差不多干了,陈郢拉过一床被子,结结实实地把我围了起来,起身要去吹灯。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怯生生地问:“你不留下来吗。”    不露声色地撤出了袖子,他淡淡地说:“明天还要动身去天目山,早些休息吧。”    我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双手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腰身,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你留下来陪我好吗,我害怕做噩梦。”    “好,我坐在床边上陪你。”    我还是紧紧缠着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我们躺在床上一起睡好不好。”    他轻咳,笑出了声:“阿瑾你是女孩子,不怕我占你的便宜吗?”    “要是别人的话我肯定拿刀宰了他,要是你的话我就饶了你,只要你乖乖地服侍本小姐,要是我开心了说不定能封你做美人。”    “又开始胡闹”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应该谢谢你了。”    他去柜子里抱来一床被子,吹灭了等,在床外侧侧身躺着。雨声衬得夜愈发静谧,大概过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他好像睡着了,便将手伸进了他的被子里触碰他的脊背。他的身子很凉,很瘦削,脊椎突兀地鼓着却长得很漂亮,像是一节一节的竹子。我将头探了过去,隔着他薄薄的衣料吻了吻他的脊背。    陈郢突然翻了个身,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我。我把脑袋一下子埋进被子里,身子飞速翻了个一百八十度。    “快睡吧。”他起身为我整理被子,然后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陈郢,等忙完天目山的事情,我带你回荆门好不好。我师父一定会喜欢你的。”    “是么,那太好了。”    我翻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你和师父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剑法啊、医术啊、还有教育弟子的心得什么的。”说道这里我顿了顿,然后小心地问道:“陈郢,石决明说你收过弟子,她是什么样的人?”    陈郢沉默了许久,我都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他说:“是个任性倔强的姑娘。”    由于睡眠不足,我早晨被陈郢从床上提了起来。起床之后我无比悲惨地发现,自己连一件能穿的衣服都没有。陈郢此时已经吃过早饭,洗漱完毕,笑盈盈地看着在床上哭爹喊娘的我。我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啐了口吐沫,丢下一句“小人得志”就飞奔了出去。    我觉得自己时常不记得穿鞋的毛病应当好好改一改,我刚从房间里出去,就撞上了春风满面的石决明和沈当归。我不仅没穿鞋,而且没穿外衣,披头散发再,加上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惹得石决明和沈当归面面相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决明看着我,突然大笑出声,旁边的沈当归也是掩唇,一张脸憋得都要变形了。    “阿瑾你动作够快的,这么快就把阿郢给睡了?”石决明拍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偷偷说“快告诉我他中不中用。”    “我才不想睡他,他把自己扒光了躺在我床上我也懒得碰他一根手指头。”丢下这句话,我就一溜烟从他俩身边跑了。    石决明听说我要和陈郢去天目山,也拿着包袱笑嘻嘻地跟了过来。于是本来是我一个人去天目山,变成了两个人,最后变成了三个人。我实在无法忍受和陈郢坐在马车里,石决明在外面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心一横,自愿给陈郢和石决明当起了车夫。没想到正中石决明下怀,他直勾勾地盯着陈郢,又是摸又是搂的。我脑子被他气得快要爆炸,便专心驾车不再管马车里的动静。  我嘴里叼着条柳枝,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骑着马。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空气里都是清新的味道,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听起来都那么悦耳。    “你能不能快点,咱这马车还没旁边牛车走得快呢。”石决明探出一个脑袋,指指旁边还在牟牟叫的牛。    我顺手就往后抡了一鞭子:“我相信如果是你驾车的话一定可以更快的。”    石决明摆摆手:“承让承让。”我以为他会好心地让我去马车里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一路平顺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遭到刺客的伏击也没有遇上下雨天。到了黄昏我们就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下来,清晨抖抖浑身的露水就出发。石决明终于发了善心,最后一天让我到马车里坐着。这几天本来我骑马骑得神经紧张,浑身酸痛,再加上早晨起的早晚上睡得晚,早就哈欠连天。前几天赶车的时候,我还在思考如果坐进了马车里该和陈郢说点什么比较不显得尴尬。不过,当我真正上车之后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因为我爬进了车里,往车上一靠就开始呼呼大睡。用唐秋水的话说,我睡着了的时候就像一头猪一样,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把我脑袋割下来我都不会知道。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被陈郢叫起来的时候,连绵的天目山就这样呈现在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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