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的夜空挂着一沟弯弯的新月,皎洁的月光倾泻进这肃穆的深宫内,红墙映着斑驳的树影,半露的花枝带着丁点未化的荧光,季婵盯着仿佛洒了一地银霜的脚下,思绪恍惚。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平日里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倒还能冲淡离愁,然而在今天这个举家团圆的夜里,季婵思念家人的情绪难免会一阵阵的在心里头泛起波澜。 年少时也曾做过不切实际的梦,有过独身一人出去闯荡的念头,甚至厌烦过亲人自作主张的束缚。然而她的人生是一叶小舟,世界却是一片海,海底有礁石、海面有狂风,当初的那些果敢在这些突如其来的挫难中被拍碎成了泡沫。 她后悔了。 如果她不那么拼命走向峰巅,不那么渴望的想要成功,放下倔强转身返回曾经的路,是不是今天就不一样了?或许会苦一点差一点,但至少依旧能够待在家人身边,母亲依旧会在除夕夜里为她们三个孩子都准备一碗蛋羹,黄澄澄的像今晚的月亮一样。 季婵鼻子发酸,努力不再去看头顶那一轮皓月。 她本来就不是个坚强的人,只是在外面包裹了一层坚硬的壳,内里还是柔软得轻易就能受伤。在这个地方,几乎是举目无亲的她只能独自一人摸黑向前,杨家再好,到底不是季家,杨兰会长大,会自己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而自己这个勉强挂了一层亲戚皮的姐姐依然是个外人。 季婵攥紧了披风,白绒绒的兔毛微微浮动,蹭得脸颊有些发痒,她渴望着温暖,然而心里愈发坚定最开始的想法——或许自己会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或是倚着木窗看花、亦弯腰为栅栏下的菜畦浇水整理,却不会将心托付给任何人,以求那份在常人看来安稳的归宿。 季婵苦笑了一声,她本来就不是个迁就的人,不然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小心。”李承乾轻轻的声音打破了许久的沉寂,他伸手将胡思乱想的季婵拉倒身侧,避开了前面的碎石。 修长的手指拂过腕间即收回,带来像是触电了一样的触感,季婵吓了一跳,她无措的抬眼,感觉自己的脉搏处仿佛留下了一抹火辣辣的滚烫温度,“怎,怎么了?” “前面有石头。” 李承乾答道,又抬手捏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再次将人拉近,理所当然的模样像极了电视剧里头的霸道总裁。 这并不是一条经常有宫人走动的路,所以没有人特意去清理,布满了裂纹的石板长了好几丛的野草,枯死的焦黄色中隐着一点绿芽,他把步伐迈大,领先了季婵半步,为她挡去了尖锐的石头和脏污的水洼。 李承乾对于季婵的感觉很复杂。 一开始的接近或许是带有有目的性的,然而在接下来的相处中他才发现了这个女子的不一般。她不像李承乾常接触的那些拘泥端庄的后妃贵妇,也不是蛮横娇气的千金小姐,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拥有像小兕子一样稚气柔软,有的时候却又睿智老成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讲师。 或许是因为对方像兕子的那一面让他存了多照顾几分的心思,又或者是那些独有的奇异阅历和知识让他想要多多交流,比之其他人,李承乾觉得和她相处的这段时光里,没有和小璟亦或者阿钦的身份隔阂,也没有像父母多出来的那些尊敬,而是平淡而又平等,或许这是一段珍贵的友谊吧? 会为对方考虑,会为对方担心。 从未有人敢靠他这么近,这么的,没有半分意图和多余的情绪,仅仅只是单纯的距离。 李承乾身为大唐的太子,巴结他的人何其多,然而真正的朋友少到几乎没有,还只是少年的他尚不知情愁,他隐约察觉到心底酝酿而生的奇异情感,是从未有过却呼之欲出的新奇感受。 这感受,到底是什么呢? 李承乾不知道,也不打算阻拦。 不知从何而起的满足溢满他的心头,这股突然涌现的甜蜜情绪甚至驱使他做出了逾规越矩的举动,他放任自己融合在身边人轻如羽毛的呼吸中,任由步伐慢下、心跳加快,只希望这种岁月静好的感受能够无限蔓延。 路的尽头到了,近在咫尺的宫门数名守卫手握刀戟,身上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承乾嘴角的笑意缓缓收回,对着季婵仍是温和模样,“某已命家仆备了马车在宫外等候,季娘子如果不介意的话便搭乘马车回去吧,皇城离墨香阁也有一段路,女子独身怕是不安全的。” 这并不是皇宫允许驱傩队所进出的门,所以守卫森严,李承乾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递到卫士面前,天色暗季婵看不真切样式,只能从光泽判断出是一枚白玉,卫士收到玉牌借着身边的灯笼粗略一扫,上面的四爪龙纹在红色的灯笼下清晰可见,他心下一惊,脸色骇然,也不敢多加耽误,恭恭敬敬的将玉佩拱手交还后对着身边的守卫说了几句,原本来挡在门前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散开,让开了一条大道。 李承乾取回玉佩,季婵见卫士的神色怪异,心里十分好奇,她有心想向李承乾借了玉佩过来看看,但是又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妥,只能将好奇心按下,跟着他出了宫门。 然而季婵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转身之后,原本低着头的卫士抬首一脸探究的看着这位连当朝皇太子极为礼让的年轻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身份,竟然还让太子亲自送出宫门…… 卫士敛目掩去眼底的深思,转头呵斥和他想法一样,此刻正在议论纷纷的部下,“不要命了?宫城底下也敢乱嚼舌根?” 城墙的转角处停着一辆青帘马车,几乎要融入黑夜里,季婵被李承乾送到马车前,赶车的是一位老年夫妇,看起来都是极为慈眉善目的。 “老奴见过公子、季娘子。”身穿蓑衣的老婆婆麻利的下了车辕,笑呵呵的给两人行了礼,“雪积得有些深了,老奴扶您上车吧?” 季婵点点头,借着老人强而又力的手爬上了车,青到近黑的帘子落下掩去她的身影,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李承乾站在墙边,看着马车慢慢远去。 雪花落在肩头,并未带伞的他仍是站着,心情有些怅然若失,突然马车车窗的帷幕被掀起,一个小脑袋伸了出来,李承乾看不清她的脸,却看到那只手用力的朝他挥了挥,李承乾轻笑一声,陡然觉得自己好像喝了一壶热酒,身上的寒冷都被驱散了一样,竟是背着手晃晃悠悠的回去了。 经过宫门的时候,守卫们看着明显不对劲像是喝醉了酒的太子殿下,纷纷转头和同僚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都不忍直视的闭上了眼。 除夕夜里的宫中非但不是没有事,而且反而要比平日里更热闹,那些受李二陛下宠信的官员不仅不能待在家里吃团圆饭,还得进宫去喝酒吃御宴作诗看春晚,李承乾之所以会在梅树下与季婵相遇,不过是中途离了宴席,想出来走动走动,吹吹风醒醒酒罢了。 小璟早早回去叫来了等了许久的阿喜和两个提灯的婢女,一行人绕着御花园的荷塘缓缓走过去,只见一名衣着华丽,腰腹洪大的少年倚在凉亭的栏杆上,立在一边的侍女端着一盘点心,少年看见李承乾走过来,立即扔了手里掰碎了一半糕点,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 “太子哥哥好兴致,竟然中途离席去私会佳人。” 李婵走错的那个地方是被废弃的梅园,大概后宫里也只有太子偶尔会去,大部分人是不愿意涉足了,梅园再转过一条曲折的小道,就直接通往御花园,再走几步就是摆宴的地方,这条路只有李承乾知道,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时候,李泰竟然也知道?或者说,自己的这个弟弟是故意尾随自己? 他微微挑眉,“青雀怎么也出来了,你不是最爱与人联诗论学,怎么也舍得出来受这冷风。” 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常常被父亲溺爱赞赏,甚至被誉为才华横溢、聪敏绝伦,平日里和他也还算是友爱和谐,只是李承乾隐约觉得尚且还在志学之年的李泰并没有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率直和闲散逍遥。 只是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李承乾并不会恶意的去揣测自己的亲兄弟,最多对他有一些警惕和防备,毕竟他们是嫡亲的兄弟,血缘上要比别人来得近一些。 于是李承乾缓了脸色,示意身后的婢女上前为他们二人提灯照亮道路,打算一起结伴回御宴上,这时李泰凑到他面前,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今夜月色不错,我没忍住就跑出来赏赏景,没想到刚好碰见了太子哥哥。”他低声问道,“不知道是哪家大员的闺女,竟和我有了一样的赏月心思。” 李承乾皱眉,转头看他,“不过是偶遇罢了。” 李泰可不打算就这么让他含糊过去,继续调笑道:“是是是,太子哥哥又拿话诳我,除夕夜能够进宫用宴的无非就那几个,不过这些名门小姐不好好侍在母后宴前看花观舞,反倒透气到了你这儿来了,想来存的也不是什么好心思。” “青雀!”李承乾喝住他,“越说越不像话了。”见这个弟弟瘪了嘴一副委屈的模样,接着开口说教道,“你平日也是这般口无遮拦的吗?若是让御史一状告到阿父面前,有你好果子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