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孙皇后的寝宫内静悄悄的,没传出半点声响。 室内燃香撤去,唯有苦涩的药味在空中飘散,昏暗的烛火被风吹得抖了几抖,墙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本来应该就寝休息的长孙皇后靠坐而起,身后左右各有两个婢女立着,凤眸扫过跪在面前的阿芙和阿薷,清丽的脸上如裹上一层寒霜。 “本宫倒是小看了你们。”长孙皇后的目光扫过跪伏在地两股战战的二人,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果不是今日晋阳陡然出宫,以至于让你们接触到外面,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呢。”她伸手拨弄着袖子上的祥云,接着问道: “是谁将你们安插在晋阳身边的?” 阿芙和阿薷皆是抖了抖,二人咬紧了嘴唇,不肯开口。 长孙皇后垂眸,掩去一丝杀意,口中冷冷道:“怎么?不肯说?莫不会以为本宫只会按照宫规打你们一百板子而已吧?阿青……”她话音刚落,右侧的宫女向前踏了一步,手中捧了一封书信,上面详细的记录了数十人的名字与其他,阿青念道: “宫女阿芙、阿薷,本名黄琦、黄婕,本是校书郎黄霖之女。三年前,黄霖因为渎职纵使弘文馆失火损失了数万册图书,后被捉拿问罪流放两千里,其妻儿充入掖庭宫为奴。两年前黄霖的妻子黄张氏与唯一的嫡子在宫内不知所踪,二女则是被派遣至阴妃宫内伺候,只是半年后又重新回到掖庭宫,换了个名字被内侍省送到公主身边为贴身婢女。” 阿青不顾两名神色骤变的少女,继续道:“黄张氏和嫡子黄鑫被连夜送出宫外,改了姓名在岐山县继续生活,并着数十名族人,用二女在宫内所得的金银压迫百姓,迅速成为当县的豪强,嫡子黄鑫不务正业,强抢民女并将人奸|污致死,苦主上告官衙却被不明人士压下……” 到这里就够了,长孙皇后抬手止住了阿青的话,后者识趣的退下重新候在身后,她叹息道: “没想到不过是两名十几岁的小宫女,也敢纵容族人收敛民财,任意杀人,甚至操控官衙让苦主求助无门,好大的胆子!”她盯着二女的苍白面孔,表情莫测。 阿芙匍匐上前,涕泗横流道:“皇后恕罪,奴愿说,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阿薷猛地捂住的嘴,同样哭着说。“不能说,说了阿母和弟弟都会没命的。”两个人顿时抱作一团,呜咽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乱如麻。 “看来是本宫仁慈太久以至于让你们忘了我是什么身份,而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了,阿青……遣人将这封书信送去御史台,阿薷与阿芙直接杖毙,对了,涉及此事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她看着两姐妹惊恐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以为不说就能要挟本宫?在阴妃宫内侍候了半年得了不少好处吧?胆敢把手伸到本宫的晋阳这里,阴妃莫不是以为本宫真的是吃斋念佛的活菩萨,会什么都不计较让她好过?” 阴妃之子李祐贞观二年由楚王改封为燕王,被任命为同州刺史,后又改任幽州都督,然而不管是同州刺史还是幽州都督,李祐都没有去藩地,而是一直留在宫中。 在她宫中养病的这段时日,原本沉寂的阴妃和李祐突然频频在皇帝面前出彩,甚至燕王还得皇帝了一个才思过人的评语,阴氏在朝堂上也是水涨船高。 燕王李祐的外祖父阴世师在太上皇太原起兵的时候曾经射杀年仅十四岁的李家五子李智云,随后又让人掘了李家的五庙墓葬,等到太上皇兵入长安后以守将阴世师拒义兵为由将其杀害,两个家族之间可谓国仇家恨。 然而分明有了这样血海深仇,李祐之母竟然还入宫做了仇人之子的嫔妃,甚至还为他诞下了儿子,这样的女人,让长孙皇后十分的不齿和唾弃,这些负面的看法更因为如今阴妃安插耳目在晋阳公主身边,还窥探太子承乾的行踪变得愈发的浓重,甚至起了除掉对方的想法。 阴妃蛇蝎心肠,李祐喜欢结交奸邪之人,原本不将她们看在眼里的长孙皇后瞬间警惕了起来,虽说承乾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但是难保阴氏使些鬼蜮伎俩,不得不防。 思及此处,长孙皇后招来阿青,二人附耳密语了几句后阿青点头退下,而跪在地上的姐妹早早就捂了嘴拖了出去,长孙皇后掐断了案上摆放着的一瓶插花,娇柔的花瓣被她揉碎,鲜红的汁液自指尖滴落。 临近新年,岐山县的豪强之子被查出随意打杀百姓,侵占民女,一家数十人皆被处以斩刑,闻者纷纷拍手称快。 远在岐山县的重案季婵并不知道,知道也只会唏嘘一声再无其他,因为随着年关将近,她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人也越来越忙了。 正如她之前所说,关于图书阁的管理制度中,认真工作的人有奖金和奖励,如今已是年末,书坊的管事、工匠乃至跑堂的活计都要参加总结大会,通过总结去年工作中所获得的经验与教训,从而在今年做得更好。 总结大会由刘管事主持,季婵则是隔着一道屏风坐在后面,大会上设定了最为辛劳奖、最具创新奖、销售最佳奖等等,获得奖项的人不仅脸上有光,奖品也颇为丰厚。而既然有奖励也有批评,只是批评是在私底下警告和给予处分,并不拿到明面上讲,这是为了顾及雇工的自尊心,进一步避免出现雇工对书坊怀恨在心的情况出现。每个雇工每年都有评分,初始分数是十分,如果有偷奸耍滑的情况出现扣除一定的分数,等到初始分值被扣光那么该雇工就会被取消医疗保证的资格,与之相反的则是奖励两匹绢布,这可相当于一贯钱了呢。 刘管事站在上面,照着季婵写的稿子朗声念到:“今后,年奖我们会将它设入制度之中,大家辛勤工作的时候,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一年,都会评出最为辛劳奖、创新奖等等的奖项,通过这些为由贡献的人褒奖,那么希望各位明年能够继续以这种良好的态度继续努力、用心做事,只要每个人都认真遵守制度,那么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奖章。我们图书阁的未来,就靠大家了!” 话音一落,季婵就首先鼓起掌来,底下的雇工受了感染,也跟着喝彩,竟有了几分后世年终宴会的感觉。 等到总结大会开完,图书阁也要暂时关门闭业,给员工发放工钱和年假,柜台前排起长队,专门管理财务的林管事摸摸头上的汗,喊道:“下一个。” 一个瘦小的半大少年立马上前,他身上穿着一身棉布做的圆领袍子,仔细一看和店里的每个雇工都一样,只有细节处稍有不同,并且袍子的胸口处都缝着他们的职位,比如管事、伙计等等。 这个少年是店里的跑堂伙计,今年大概刚满十七岁,由于营养不良所以脸色发黄,他的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亲娘,至于父亲早就病死了,只能由这双稚嫩的肩膀扛起整个家。 林管事拿起工资单核对人名,“商小才,本月工钱共两千零四十钱,无过,业务评定良,这是年奖绢半匹,拿好。”林管事当他的面将钱点算清楚,放到口袋里面,连着半匹绢一块羊肉一起递到少年面前。 “林管事,怎么还多了一块肉。”少年战战兢兢地接过东西,有些不安的问道。 林管事挑了挑眉,道:“东家心善,每个雇工都会发放一块羊肉回家过年,拿了赶紧走,别人还在后头排队呢,下一个。”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少年也不敢再挡在那里,一叠声的心里口上感谢了季婵,满脸欣喜的走到别处,把口袋仔细扎好,背着东西回去了,在他的背后林管事提醒道,“别忘了二月十七来上工啊。” “哎!”排队的众人纷纷应到。 等到图书阁的事情了结,季婵亲自拿锁锁了图书阁的大门,并在外面挂了一个喜迎新年,暂且闭业的牌子,引来路人的侧目,有些店坊的店主见了也纷纷效仿,倒也是颇具趣味。又是几日过去,除夕终于到来了。 在除夕日之前,季婵和杨兰早早就把房子打扫好了,等真正到了过年的时候,是不允许扫地的,因为这样据说会把福气扫走。唐代的除夕日和现代的差异挺大的,因为他们在除夕夜的时候还要组团上街驱傩,这些暂且不说,季婵还得准备团圆饭呢。 由于季婵是个外来户,杨兰家之前比较穷苦,过年也是将就,所以这次年夜饭的规格季婵打算按照自己家乡方法来。 这第一件事就是要包粿,胡豆上锅蒸熟之后捣成泥放在一边,花生下锅翻炒,等包衣脱落也是捣成碎盛起来,这些比较容易就让杨兰来做。而季婵则是用热水和面,揉成一个面团之后放花生油继续揉,这是为了不沾模具。等到面团揉好后季婵揪出一小块掐窝填馅料,包裹起来用模具压出形状来,由于放了油的原因,做好的粿印好了很容易取,拿出来后放到芭蕉叶上之后上锅蒸就行。 做好的粿能保存很久,好吃又顶饱,再吃的时候上锅蒸一下就行了。 年夜饭还需要挺多道菜的,季婵只能先把浪费时间又不容易熟的东西先做了,比如冬笋炖鸡汤,鸡肉剁成块下锅过水,然后另外放到灶台上的陶锅里面炖,不占地方还有味道。 “阿婵。” 杨李氏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季婵应了一声后拿起灶台上的布擦干净了手,出了厨房。 “李婶儿,找我有事吗?”季婵把人迎进屋,问道。 “我鞋上都是泥,就不进去了,这是你叔挖的藕,我给你家带了一点过来,冬日不是菜蔬比较少吗?刚好给你们添道菜。”杨李氏把手里头已经洗好的莲藕拿给季婵,脸上带着爽朗的笑,一点都没有当初和杨石吵架时的刻薄模样。“那我先走了,娇儿大着肚子呢离不开人。” “留下来喝口水呗。”季婵招呼着。 “不了不了,我先走了啊,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来找婶子。”杨李氏摆摆手,转身走了。季婵冲她喊了声谢,拿莲藕进了厨房,这藕来得刚好,正好做道桂花糯米藕,香香甜甜的小孩子最爱吃。 糯米先泡着,大概得泡个一个多时辰,这个时间内季婵把笋洗了又切成片了,还把一些菌菇、韭菜,芹菜和茄子洗了放在一边。又等了一会儿才把莲藕削皮,切下一块,把糯米塞进去,切下来的藕块当做盖子盖上,用竹签固定,下锅放红枣和红糖熬半个时辰。 忙了一会儿季婵才想起来没把芋头削皮切块,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才给备好了,猪蹄做了处理后放入干净的陶锅炖煮,放了她自己配的一些大料。莲藕煮到一半的时候芋头再下锅炖猪蹄,这时候这里可以暂且不管了。 红糖糯米藕到了起锅的时候了,季婵把莲藕捞出来切块码好在碟子里,往上面浇了她做的糖桂花汁,留出一块给杨兰尝味道解馋,然后她又去做三菇烧豆腐和芹菜炒肉还有素烧茄子,等把菜都上了桌,芋头炖猪蹄、冬笋鸡汤也跟着做好了。 年夜饭备好之后天也跟着黑了,她们吃完饭还要上街驱傩,杨老爷子年纪大了经不起闹腾,早早就去睡了,留下季婵和杨兰两个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唐朝的驱傩大概是长安人民自发组织的除夕夜活动,也就是人们通过跳舞吟唱的仪式来驱除鬼怪妖孽、保平安求祥瑞,这样的活动是受到官府支持的,有的驱傩大队甚至还一路跳进皇宫去给皇帝和嫔妃们驱傩,李婵跟的这一队刚好就是。 驱傩队伍前面有一对男女,分别带着老翁、老婆婆的面具跳舞,而他们身后跟着许许多多带着小孩面具的,这个叫护僮侲子,另外还有带着鬼怪面具的,一路上唱着驱傩词向着北走,准备进入宫城。 季婵拉着杨兰混在护僮侲子内,两个人跟着大部队沿着主干道直走,等进了皇城,才发现其实乌漆墨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事实上皇家允许进入的只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宫道,属于真正宫城部分的还要再往里面一点,不过那些地方就不能进入了,每个门口都有侍卫把守,季婵领着杨兰满脸新奇的往周围看,十足十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不过这也难怪,杨兰前几年年纪还小不能去,而季婵是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参与驱傩,好奇在所难免。而且其实这个队伍的大部分人对皇宫也是很陌生,都是趁这机会来开开眼的。 人很多,挤来挤去的活脱脱像是在参加一个爆满了的旅游团,‘啪嗒’一声,杨兰的面具被碰掉了,季婵赶紧捡起来,不然这么多人没一会儿就给踩烂了,只是当她立起身来的时候,杨兰已经被人潮挤到前面去了。 “阿姐!”杨兰满脸着急的冲季婵挥手,并试图要挤回来。 “别过来了。”季婵喊道,“你跟着他们先回去,小心点不要被踩了!”说话间季婵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自己的面具也掉了,这回她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被踩成了碎片,等到她踮起脚再去找杨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 百般无奈的她只能拿着杨兰的面具,尝试着从另一条小道出去。 宫城真的很大,就算是开放的只是一条宫道就足以让季婵这个不熟悉路的人找不到北了。周围都是高树琼花,季婵绕了好几圈,却是跑到了一处有着稀稀疏疏梅树的地方。 白雪还未全部消融,而这里的梅花已然都盛开了,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胭脂万点,独步早春, 季婵把斗篷的帽子戴上,偷偷折了一枝梅花枝拿在手上,花朵上的那点残雪反倒显得它冰清玉洁,愈发娇粉,季婵拉了拉斗篷,伸手拂开花枝,被突然撞到的人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李承乾看了看她的装扮以及手上拿的面具,顿时心下了然,开口道:“某是跟着驱傩来的,某非季娘子也是?” 季婵点点头,狐疑的目光扫了扫两手空空,穿得十分正常的李承乾,对方接收到她的视线,面带微笑的补充道:“面具在途中掉了,某又迷路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季娘子。不如就一起走吧,两个人也互相有个照应?” 季婵答应了他的提议,两个人结伴往前走,季婵对于皇宫十分好奇,自然是走在前面四处张望,而李承乾稍落后她几步,转头示意隐匿在一边花丛中提着宫灯的宫婢将灯交于阿喜带走,而小璟跟在他们后头。 季婵仰头看向巍峨的宫墙,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