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丁酉,宁宗崩于福宁殿,年五十七。 昀即皇帝位。 宋制之冕服,青衣绯裳,十二章在身。 低眉顺眼的内侍为新皇打理好衣带,平顺垂下的袍袖上章纹若隐若现。 即便在三年前便被先生许以了江山万里,赵昀在披上冕服时依旧神思恍惚了一瞬。年少时那条似乎总是潮气浮动,青苔蔓生的小巷,被赐沂王后许久未曾见到的娘和与芮,似乎变了又似乎还是昔日那风姿高绝的先生的季彖季玄同…… 十二旒自额前垂下,将新皇与一切隔绝开来。 眸光晦暗不明的新皇闭了闭眼,重新成为那备受朝臣称赞、生性稳重的人主。 与初入京时一般无二,季彖上朝时依旧是孤身一人。想要全无掣肘地率兵在外,她就必须得是孤臣、直臣,哪怕她如今效力之人是曾经唤她为先生的赵与莒。 季彖如今官居四品,可正式服紫,却依旧站在了大殿之末。朝臣或许能认可年纪不到而立之年的四品大员,却断然不能容忍日日见到女子位居他们之上。 那一道立在朱红之间的紫衣,在新皇眼中,尤为显眼。 当朝官如潮水般行大礼参见时,季彖稍稍慢了一些。赵昀看着那一道犹如芝兰玉树般立在殿中的紫衣,在片刻后也俯身拜了下去,与这满朝臣子,丝毫无异。 他曾异想天开地想许她佩剑上朝,进殿不拜,在为帝的第一日就给她她想要的官职,将这天下与他共有。后来他才知道这无异于亲手将先生送上绝路,而先生未必想要这一切。 先生诚然护他,爱他,可现在的先生是季彖季玄同,不是季先生了。她教会了他如何识人,教会了他如何一眼就辨识出她不再高远如九重天阙上的仙人,反而鲜明繁盛,从道家的姑射仙人成了轻裘缓带,羊叔子那般的儒将。 赵昀不再多想,眼神交汇间,一道又一道的圣旨被缓缓拉开。有条不紊的宣旨令朝官纷纷松了口气,同时心下疑惑起年纪轻轻的新皇怎地与在朝中厮混多年一般,各党各派制衡得巧妙无比,却没留下任何话柄。该升的升,该贬的贬,原先计较着如何乘隙谋夺太阿的朝臣顿时缩回了手,静等着新皇的下一番举动。 原本被给予厚望,最有从龙之功的郑清之仅授参政政事,李宗勉进参知政事,而一贯不受先皇器重的乔行简却升了右丞相。扶摇直上的季玄同再度出人意料地被授以了兵部尚书,紧跟着的却是遥领兵部事,外放邓州的旨意。 这可就有些蹊跷了。 按理说女子不该领这么高的官爵,但再度外放等同于掐断了季彖的仕途,是贬是降不过是新皇一念之间罢了。 轻轻一句退朝。 转身之际站在最前的朝臣自有默契,脚步纷杂间不约而同地和不同派系的人交换了几句轻声耳语。 新皇高踞殿堂之上,神色无悲无喜。 谁也没留意到季彖脚步放缓,留在了殿中。 深谙新皇心思的董宋臣早已将内侍遣开,自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无人在场,赵昀本想步下台阶亲手扶起先生,却见季彖规规矩矩地停步,只差没有行面圣之礼。 赵昀面上一哂,声音却依旧平静:“先生此去戍边,可有把握?” “无。” 平淡无奇的一个字,却令本是随口一问的赵昀脸色变了变。 季彖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金鱼袋,依旧低眉敛目,不去直视赵昀。 赵葵用兵沉着缜密,却失之飘逸灵动,能以正守国,却未必能以奇用兵。盖因其家学所致,性格使然。同理,余玠起于寒微,能体恤下士,行常人不为之谋,却也容易好大喜功。 她亦然。 她学不会白衣兵仙的正奇兼备,变化无常,也没把父亲的料事如神学得透彻,只学了些阴阳、技巧的末流法子,顶多算是雷动风举,轻疾制敌。反而是那承自父母的傲慢疏懒占了上风,容易被些看似平庸实则高妙的无理手一击而溃。那次军阵推演,她便是自以为他不会用最浅显浮白的法子,是以输在了最堂堂正正毫不出奇的运兵上。 蒙人用兵凶狠迅快,恰似风雷,与她有几分重叠之处。除非她能出奇制胜,或是蒙人改换方针,不然就得去拼哪一军的马匹脚力更好,哪一军的粮草能供给更长久,哪一军的刀刃锋锐更甚这类细枝末节。可惜马场大多落于蒙人之手,否则何须十年养兵? 不再去想这些少不得困扰她数年的事情,季彖道:“臣不才,望陛下许臣三事。” 季彖与徐世隆商讨再三,才定下了以实相告的方针。 赵昀吐了口气,平复情绪后淡淡道:“先生请说。” 季彖不加思考,将此前就已计好的三事缓缓说出:“其一,现四川、两淮、河北、广东路制置使,望陛下十年内不换。如此可连成一线,使臣无后顾之忧。” 赵昀眯了眯眼:“崔与之及葵范皆为国体,可当大任。” 季彖道:“寿朋公与李郑二公有正天下之才,况且陛下治国长久,无需急于一时。“ 赵昀答得痛快:“可。” “其二,望陛下联金抗蒙之策不改。” 赵昀点了点头:“此事关系体大,不能有朝三暮四之举。可。” “其三。”季彖顿了顿,图穷匕见,“十年之内,许臣临机行事,随意处置之权。” 赵昀淡淡问道:“先生如何使朕信之?” 季彖毫无犹豫:“三年之间,若臣有败绩,则此事废之。” 赵昀手指微微收紧:“不必。我许先生十五年,朝野上下亦不会有人横加枝节。但我有一事相求。” 他盯紧了站在下首,神色平静的季彖:“北伐之军备自不必说,然而粮草,朕只能给一半。战马,更需先生谋划。” 季彖微微沉吟,再度开口时仍是一派从容:“臣必当不负陛下所托。” α 刚上任的兵部尚书离京的阵势丝毫不大,未有一人相送,也只有两辆马车,轻装而行,快马加鞭向着唐州而去。 听得守卫查验车夫身份,季彖忍不住从车窗回首望去,看向这座繁华远胜中原任何一城的城池。 昔日那个瘦弱而倔强的少年人,如今已成了聪明秀出,以义制欲,有君王之体的帝王,来日也必当明训克闻,泽被天下。 季彖唇角微翘。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