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季彖升为兵部侍郎后的半年间,临安越发风起云涌。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便是想赌从龙之功的臣子也不敢多言,生怕被牵连其中。 杜范授吏部侍郎。 梁成大黜职予祠。 乔行简权授刑部尚书。 赵葵授河北路制置使。 史弥远罢相。 赵范授两淮制置使。 崔与之授广东安抚制置使。 赵竑以弑逆故,追夺王爵,降封县公。 真德秀起复。 令沂王监国,凡事俱著沂王听理。 任何一道在平日里都会引发轩然大波的圣旨,接连不断地从福宁宫中传出。而此前所有圣旨,都不及把持朝政十余载的史弥远罢相、沂王一跃而上这两道来得惊人。不少看好赵竑的臣子扼腕不已,却也得硬着头皮找与沂王交好的官员引见——官家无子,赵竑又被剥夺了继位的可能。一旦沂王继位,谁知他会不会起报复之心?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平静自若地坐在了最得利者的面前,如同看到一块璞玉被自己亲手雕琢成绝世之器的玉工般,眼怀笑意。 已经隐隐有东宫之势的赵昀轻声道:“多谢先生。” 季彖摇头笑道:“何必谢我。” 赵昀沉吟少顷,低声问道:“先生以童谣设局迫使官家起疑心,又逼史弥远铤而走险,假借县公之手进献金丹,可先生如何使官家认定史弥远有谋逆之心?” 季彖答得风轻云淡:“肉食者鄙。史弥远知可为与不可为之事,其党羽未必知其中分别。” 只需三言两语轻轻挑拨,史党中自然有人跳出来替史弥远鸣不平。鸣不平的越多,皇帝也就越忌惮。 赵昀又问道:“倘若无此童谣,先生会如何处之?” 季彖微微眯眼:“唐州远离中原,风物大有不同。我曾命玄策军捕捉一只异兽。若是无童谣,便将异兽充作祥瑞献给史弥远,而后将异兽真相说给县公幕僚。” 史弥远之所以能独相多年,无非是顺着皇帝心意。都说当今仁厚,可真被人蒙蔽时,一样暴跳如雷。 她随即轻笑道:“看似机关无穷,说穿了也不过如此。” 父亲一生纵横术迭出,同样令人雾里看花,但听他娓娓道来,多半也就是那么几策。可只要算准人心,再老旧的法子一样能置人于死地。 赵昀犹豫半晌,压低了声音问道:“官家当真服下了金丹?” 季彖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将之放下后颔首道:“不错。若非如此,官家也不会将史党大批黜职。”看出赵昀真正想问的东西,季彖平静道:“官家熬不过冬日。” 看着赵昀神色一惊,季彖淡淡道:“既然官家下旨,此事已成定局,县公再无起复之日。” 想附龙直上的大有人在,即便赵昀不会动手,难保有人会替他除去赵竑。 赵昀也想到了这点,轻声道:“先生可是要再回唐州?” 季彖点了点头:“如今之势,蒙强而金衰。蒙已有吞金之力,而我无抗蒙之力。金虽为世仇,亦可为助力。” 赵昀怔了怔:“金人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此行事,只怕会寒士人之心。” 季彖微微皱眉:“真西山的奏疏?” 史党一倒,朝堂上立时腾出了不少位子。季彖尚未结党,她再度晋升又太惹眼,是以除了暗中操纵使赵葵、赵范两兄弟各升一级,得以将京西南路与两淮连成一线,以便日后北伐外,并非占去多少。以季彖观之,与其令才能平庸之辈上位,还不如起复曾被史党弹劾的直臣。被尊称一声西山先生的真德秀便是皇帝起复、在儒林中名望极高的官员之一。 赵昀道:“正是。太学诸生也曾随西山先生于丽正门请.愿。” 季彖忍不住露出讥诮笑意。 太学生。 无论是她出生之世里的离阳,抑或是宋室所养的太学生里,都是有远见者凤毛麟角,饱读诗书舌绽莲花者多。她见到的个个自以为德行高妙,却不能分辨是非,只会讥诃毁刺,觉得天下唯独我辈清白。 赵昀不动声色道:“官家虽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但也得为身后名打算。” 朝中如今分成两派,一派便是以真德秀为首,以儒生居多,力主灭金,另一派则是乔行简一人力主联金抗蒙。季彖口吻颇似乔行简,想来两人暗中为盟。这么说来,看似势单力孤的乔行简背后有两路制置使,不容小觑。 季彖抬眸看了他一眼:“此两者并不矛盾。” 赵昀一怔,随即想到虽是官员商议谥号,最后敲定者还是皇帝:“是我多虑了。” 季彖将杯中茶饮尽,起身辞别:“已近子时,我不便久留。” 赵昀同样起身,召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替他将季彖送出门外。 小宦官低眉顺眼,一路上安安分分,既未仗着主人势大欺人也不曾有意结交。季彖缓步跟在他身后,只依稀觉得他看着眼熟,可也想不出会在何地见过小宦官,皱了皱眉不再多想,自偏门离开沂王府。 小宦官送别她后又回到沂王府中,恭恭敬敬侍立在沂王身侧,如影般不起眼。 赵昀盯着季彖方才用过的那只茶盏,轻声问道:“宋臣,你觉得季侍郎比郑先生何如?” 小宦官董宋臣恭声道:“回殿下,宋臣不识字,但听说季侍郎善用兵,郑先生则文才出众,连赏识季侍郎的赵太师都以二子相累呢。” 他声音不似寻常宦官般尖声尖气,听着刺耳,反倒如正常少年。他本身也生得极好,还口齿清晰,伶俐听话,是以一直被沂王看重。 赵昀沉默良久,轻轻拨弄着那只粉青釉瓷盏:“上次所见之人是谁家女?”瓷盏乃修内司官窑所出,触之如玉,好似美人肌肤。 董宋臣答道:“是贾学士之女。”他悄悄看了看沂王面色,又道:“家中尚有一弟名似道,并未许婚。” 赵昀不置可否,仅仅将瓷盏一点点向桌沿推去,直到这只隐纹如鹰爪的茶盏跌落在地,碎成数十片。 董宋臣连忙俯下.身清扫起碎片,声音惶恐:“殿下息怒!若是殿下震怒伤身,宋臣万死也难偿罪——” “本王会替你找个师傅习字。” 赵昀神色始终淡淡,一句话就将董宋臣的请罪堵了回去。 董宋臣身子一颤,不顾地上还有碎瓷,赶紧伏地谢恩,面上尽是狂喜之色:“谢殿下厚恩!”